首页 -> 2006年第6期
E·B·怀特随笔三篇
作者:[美]E·B·怀特 贾辉丰
我常常奇怪,浣熊为何要中途颠倒身形,开始是头朝下,结果是尾朝下。我相信她爬下来时,自然而然地头在前面,但她不想用这个姿势落地,免得突然遭遇强敌,趁她处境尴尬时抓捕她。调整之后,假若有狗或人出现,她就可以迅速躲回树上,无须先忙了掉头。
我的浣熊喜食甜玉米,因此,她的经济状况很不牢靠。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时用一支点二二口径的枪射杀她。她在收获季节攫取我的玉米,每吃掉一穗,都会糟蹋掉另外五穗,品尝滋味好坏,成熟与否。但在乡下,人得事事权衡利弊,拿一种快乐和嗜好与另一种作比较。我发现我不能射杀这头浣熊,还得继续种玉米——一些归她,剩下的归我和我的家人――我用各种各样的遮挡围住了玉米田。这是个效果不错的安排。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喜欢玉米的味道,但我更喜欢浣熊守在身边,我不记得还有过什么时候,吃一穗玉米带来的满足感,胜过了向晚时分观看一头浣熊从树上爬下来。
今天,我一直在重读一份报告,报告其乐陶陶地预测了今后百年的趋势,是加利福尼亚理工大学一些目光深邃的教授撰写的,前不久发表在《时代周刊》上。看起来,人类正站在新的文明时代的门口。技术至尊,称王称霸。人需要的每样东西(该报告说)都唾手可得。只要有空气、海水、普通的岩石和阳光。地球上的人口将增加,成倍增加,但这不成其为问题——地壳的花岗岩中蕴含了足够的铀和钍,可为每个人提供取之不竭的电能。我们只管撞击石头,等着坐享其成好了。
这真是个美妙的景象:技术称王,珍妮·曼斯菲尔德(注:珍妮·曼斯菲尔德(1933-1967),美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好莱坞电影明星。)封后。(仍是同样的老套冲突。)预测到半截时,教授们大喘一口气,丢下一个脚注。他们说,他们的预测仅在世界避免灾难的情况下才能应验。无论如何,这个我刚刚说过已经站在它的门口的文明,给我带来一个颇为尖锐的问题:在岩石一事上,我该采取什么立场?我在浣熊问题上立场鲜明,现在必须对岩石有个立场。我生活的这片土地,岩石的供应和蕴藏量很大。牧场上遍地都是花岗岩,菜园里有些光华闪闪的石头,房屋的地基是花岗岩,门前台阶是花岗岩,草坪有花岗岩露出地表,夜鸱蹲踞在上面,拂晓时叫个不停,有几块田里随处有怪石嶙峋,步入林中,可以看见成吨成吨的石头垒成的古老石墙。据说,一吨花岗岩,大约含有四克铀和十二克钍。我下一步是该提炼这些物质,还是留下我的岩石不动?我想,假如要活得适意,跟上新时代,必须从我的岩石中提取铀和钍,将它们转化为电能,但我不敢肯定,我是否准备好投身这类疯狂的计划。我在此地,惟一一次大规模摆弄石头,只鼓捣出一片嘈杂,开创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困惑时代,最终又回到起点上。(我摆弄石头,是因为我买了一头牛,在乡下,一件事必然招来另一件事。)这里能安置核反应堆的地方,只有育雏暖房,但暖房我得留给小鸡。如果为加热暖房的炉子,需要采用现代发电方式,释放牧场花岗岩蕴含的能源,那我宁肯考虑回归旧日孵小鸡的办法,使用两只抱窝鸡——如此一来,我站立的这个门口,怕只能走入漫长的过去,而不是悠远的未来。在牧场的林子里,有一块巨大的砾石,有时,我闷了病了忧郁了幻灭了或是心生畏惧了,就会前去坐坐,这块古老的砾石,加上香蕨木、杜松和宾州杨梅,对我有焕发活力的巨大作用。我不清楚这是否才算得上真正的能源,人的力量之源。我也不清楚,如果我把它们拽出牧场,榨取裂变物质后,岩石于我,是否还会有此奇效。
据说,原子能目前是人类更美好生活的最大指望,但我却不信,别说最大指望,连好的赌局怕也算不上。我不能肯定能源就是人类面临的基本问题,虽然舆论与我相左。倘若人能少花点时间,证明他比大自然高明,多花点时间去体味大自然的甜美,谦恭自抑,那么,我对人类的光明前途,倒会更乐观一些。我从县农业顾问那里收到的每份简报,都充斥着种种狂妄计划,只想对大自然巧取豪夺。上一期的《纽约农人》登载了一则短讯,说是家禽饲养者“自愿”放弃了给鸡喂食二苯基对苯二胺,因为它可能导致“人们”罹患疾病——这是我听到的动作最迟缓的自愿行动之一。昨天,有新闻报道说,原子辐射是积淀性的,不管剂量多么微细,都会对接受辐射者和他的后代造成伤害。因此,一辈子不断接受牙科X光照射以及人们熟知的原子轰击和辐射坠尘,结果或许并不是好牙和好药,却是没了牙,也没了药,而餐桌上的鸡肉则不过是胃痛的同义语。浣熊,尽管有她的种种局限,在我看来,似乎比人更好地适应了尘世的生活:她从不吃镇静药,不作X光检查,看是否怀上了双胞胎,不给鸡饲料里添加二苯基对苯二胺,夜间外出,也不是为了从石头里找钍。她是去捕捉池塘里的青蛙。
天文物理学家弗里兹·兹维基博士考察了这个星球上的混乱局面,他的建议是,我们应当创造一百个新的星球。兹维基想要凿下海王星、土星和火星的一部分,将它们嫁接在别的小行星上,然后改变这些扩大了的星球的轨道,让它们基本上像我们的地球一样,绕太阳运行。这是个大胆的举措,很有气魄,但我宁愿等一等,直到脚下的这个星球的居民学会了在政治单元而不是秘密会社中生活,直到银行写字台上的钢笔不用栓在柜台上。这边厢,我们忙了准备应付一场所谓的“难以想象”的战争,用人人承认会带来遗传危害的伽玛射线轰击我们的身体,相互窥探,在智力竞赛节目中,奖励知道怎样拼写“猫咪”一字的人十万美元,那边厢,兹维基想要创造一百个新世界。没准儿,他是听说人们在佛罗里达成功地教大象滑水后,才信心大增,跃跃欲试。任何动物种群,能给大象装上滑水板,大概都会动手建造新世界。
说到科学与进步,远比我更有发言权的范纳瓦尔·布什博士,一次曾说:“人类确实有可能从原生流浆进化而来,我们可以认定此说合理,只要假设地球上理应出现复杂生命,但这却又是个武断的假设。”在我看来,许多再普通不过假设,都有武断之嫌:新的好于旧的,没经历过的胜于经历过的,复杂的比简单的先进,快的比慢的迅速,大的比小的惊人,人类作为建筑师重新塑造的世界,要比他为了迁就自己的趣味和癫狂动手改变一切之前存在的那个世界,来得更完美,更顺眼。
我自己私下里做了几次测试,测试结果与加州理工学院那批人有些不同。我们在缅因,厨房里有两只炉子——庞大的黑铁炉,烧木头,小巧的白色电炉,从班戈水电公司获取能量。我们两只炉子都用。一只代表过去,一只指示未来。如果只能在一只炉子上煮饭,为此必须放弃另一只炉子,二者如何取舍,在我家任何人的心目中都再清楚不过。留下的,自然是沃克和普拉特公司生产的霍姆·克劳福德8-20型大铁炉,连同需要不时续木头的木柴箱,需要频繁加水的水柜,贮灰盘满了得清理,烟囱锈了得更换,炉篦子堵了得疏通,乃至所有其它的种种麻烦和缺陷。我们留下这只炉子,是因为它的热力,它的多种用途,它本身散发的温情(你可以在炉边烘胶鞋,小狗在下面拱来拱去,驱逐寒气,秋天凄清的夜晚,冬日冰冷的早晨,它的噼啪声给人带来安慰)。电炉当然有其用途,是个不错的补充,但它冷漠,了无生气,像医生的诊疗台,如果它成了我们活动的中心,我无法想象我们的厨房会是一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