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E·B·怀特随笔三篇

作者:[美]E·B·怀特 贾辉丰




  清晨六点钟,我报到上班。对我,这才是航程的真正开端,我终于来到底层,船舶的律动清晰可闻,它的体臭经久不散。
  我为什么渴望进入底层?说不清楚。我只记得我做了,而在攀爬社会阶梯的过程中,这种下降似乎很困难,但又很有必要。阿拉斯加之旅,完全是下意识地逃避世界的一种尝试,推脱我必须面对的随便什么;我在船上走得越深,藏得就越严。此外,我想考验自己——纵身跳入火焰中,只要它近在眼前,看我能不能经受煅炼。
  烧火工的餐室确实是一个理想的坩埚。年青人想要高温蒸,烈火烤,经磨历劫,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房间狭小,臭气哄哄,吃水线几英尺之上,有一孔舷窗。如今,当我闭上眼睛,回想阿拉斯加,画面总是框在圆框里,因为我们未来这第四十九个州的大部分光景,我都是透过烧火工餐室的舷窗看到的,画面还带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混杂了卷心菜、下脚料、蒸汽、垃圾、燃油、机油、废气和疲人的种种滋味。除了在船上,哪里也闻不到。
  餐室的一头,有一张热饭桌,蒸汽从桌下通过,时常有一点泄漏,发出咝咝声,烘得屋里很热。中央摆一张大餐桌,两侧各一条长凳。舷窗对面,是洗涤槽,垃圾筒,还有我们的圣物——咖啡壶。咖啡壶挂在船的蒸汽管上。它有进水阀和出水阀,还有一只玻璃刻度表,可以看到咖啡随船舶的摇荡缓缓起伏。我很快就学会了扫一眼刻度表,就能说出船身的横斜角度。龌龊是灶间的基调,气味恒定,一闻便知,不会出错。这龌龊是无意之间积聚起来的:锡罐里存下残羹,腐肉的碎片腻在头顶的管道缝里,葡萄干面包片干硬了,随手乱丢,奶酪藏在咖啡壶后面——到处是零七八碎的破烂和旧物。前头的那个餐室服务生,像陆地和海上的芸芸众生一样,随手存储东西,以备不时之需。不难看出,烧火工为什么忍无可忍,一片刀光血影中推翻了他的统治。不过我想,杂乱无章还不是事情的全部。
  那日清晨六点,我饥肠辘辘地站在那里,接受二管事的指示,只觉得困乏、恶心、恐惧。指示很简单,二管事似乎是想趁我还明白,没有表示不乐意时,赶紧一走了之。他告诉我,我须从大厨房端下烧火工的伙食,伺候用餐,然后收拾干净,整理舱房的铺位,把垃圾倒入船侧的溜槽,保证随时有新煮的热咖啡,打扫盥洗室,听从烧火工的吩咐。“你照顾他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我还是你的上司,碰上麻烦,招架不住,就告诉我。但你得让他们满意喽。”随后,他把我草草介绍给我的同行,一位波多黎各青年,名叫路易斯,是水手餐室的服务生,要他给我些指点。二管事说罢离去。我再不记得他还到我安身的小世界露过面。
  路易斯是个神经质的年轻人,身上裹一件脏兮兮的长套衫,搭拉到膝盖上。他有两只眼睛,不过只用一只应付差事,另外一只直愣愣地凝望别一个——我猜或许是更美好的——世界。
  “你以前做什么?”他问。
  “夜班侍应,”我答道。
  “哦哦!那么,你一定知道如何偷了。很好。”他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他解释说,只有靠顺手偷摸,才能搞到好吃喝儿,满足我要伺候的那帮人的口腹之欲。
  路易斯的指点让我晕头转向——就像听一个伶俐的孩子教导如何开飞机。“来吧,老弟!”说罢开始忙活起来,嘴里哼唱着西班牙文的《磐石》。路易斯轻佻、活泼,满脑子幻想和误解,又多与餐室的职分无关。他以为海豹会飞,他还以为哈定新婚燕尔,而不是葬了。蒸汽阀让他感到神秘,兴奋不已,不停手地摆弄。他蹦来蹦去,只有我跟在屁股后头,一边告诫我沦入了何等卑微的境况。他说,这帮黑衣人是船上最低贱的一群,我得伺候他们,更是等而下之。他说,烧火工傲慢、暴躁,因此上喜怒无常,麻烦多多。他对我讲述了餐室和水手舱使用的语言。“哎,老弟,”他叹道:“他们满嘴胡嘞。狗娘样儿的,说出话来多难听,这帮杂种。”
  我倒并不在乎听人说粗话,我有别的事操心。我知道我现在是羊入狼窝,心里担忧的是,那些烧火工,我的主子,可别认出我的面孔,知道我曾属于头等舱,还发现了我的过去,那对烧火工餐室来说太过精致了。我深受文明的侵蚀与教育的玷污。更糟的是,我是作为头等舱乘客搭船的,由于二管事行事古怪,我在头等舱还保有一个铺位。我知道今后要想生存,必须隐瞒这些害人的事实。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曾经造孽的罪人,只有守规矩才能求得宽恕。要想摆脱往日的不光彩,看样子只有下手偷窃了。我决心乍着胆子,稳稳当当,偷出彩儿来。我必须做事勤快,服务周到,管好自己的嘴巴。我的凭仗是蓄了两天的胡子,还有留下辛苦印记的一身褴褛衣衫。
  头一顿早餐很重要,是在迷蒙的水蒸气中开场的。路易斯随手板动了咖啡壶的阀门,咖啡壶喷发蒸腾,舱里成了土耳其浴室。混沌中我我几乎看不清那一张张沾了机油和尘灰的黑黢黢的脸。谢天谢地,他们也看不清我的脸 。他们怒冲冲地抱怨蒸气浴,等到发现来了新的服务生,禁不住兴头高涨,纷纷发问,要我述说自己的过去。我于是胡诌一通,拉扯些地名和悲惨故事,时不时贬损资方。我说,不管我在哪里做事,都没人待见,必定落个解雇的下场。烧火工们对这番遭际并不陌生,听了自然开心,他们对地名也感兴趣。(去年夏天,我曾横穿大陆,四处打零工,对地名熟稔于心。)在科迪,我说,我从早到晚用砂纸打磨露天舞场,一天只挣可怜的三美元。在明尼阿波利斯,我挨门挨户推销蟑螂药。在大木仓,我割过草。最后总是给人一脚踢开。这是我博取同情的一张牌。虽然素未谋面,他们已经恨上了以往我的每一位雇主。现在我是他们的小兄弟了。我闪来闪去,摆上燕麦粥,一边还要侍弄好咖啡壶,忙乱之中,不觉恢复了我的勇气。头一波喧嚣过后,烧火工开始闷头吃饭,审问告一段落。有一两张面孔看去和蔼可亲。我后来得知,有两个家伙,曾经蹲过监狱,这让我觉得很刺激,敬佩不已,其中一人患有性病,我又觉得不安,提心吊胆。那部表现军旅生涯的著名影片《千锤百炼》,我还记忆犹新,我以为只要使用同一套餐具,很快也会染上性病。
  我发现,我的名字叫“伙计”。“伙计,晚上给我拿个橘子!”我初次登场后,一个机舱清洁工离去前喊道。从他的语调中听出,这是一道指令。我还可以想见,清洁工与其说是垂涎橘子的香甜,还不如说是快意于有个小厮可供他欺凌。在底层甲板,伙食中没有水果一项,想吃橘子,要么去种,要么去偷。接下来的日子,我学会了从源头或者从敞开门的特等客舱顺手牵羊。这在海上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我成了凌波踏浪的侠盗罗宾汉,劫富济贫,向我伺候那帮人提供种种美味。这是他们和我的生存策略的一部分,我套起一根小茴香腌黄瓜,手法之精妙,不下于捕鼬的猎手。烧火工们也不是一点不讲道理。我第一次办差时,浑身冷汗淋淋,只怕一个橘子出现在餐室,会引得众人都闹着吃橘子。结果并非如此。这一帮人倒没有得寸进尺。除了遇上恶劣天气,翻腾的胃口迫使他们调动起关于晕船疗法的全部知识,指望能靠些难得的稀罕物儿奇迹般得到拯救,否则,他们交待的事情,一般都在我能力之内。拜托我此前当餐厅侍应的那份工作,我与关键的供应环节维持了宝贵的联系。我同威尔伯·沃尔夫串通一气,他收拾晚间自助餐剩余的餐点,偷偷交给我,我们鬼鬼祟祟的,像毒贩子。不知道底舱哪位爷何时会催命,我在铺位的一处隐秘地方随时备有物资,就像多蛇的乡下,人们手边都备有解毒药。
  头一天早饭后,烧火工四散开去当班,巴福德轮高速向北驶入白令海,我将餐室揩抹一过,丢掉那些陈年污秽,洗净了咖啡壶内的布袋儿,又去偷了一只橘子。第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我来到甲板上,看着巴福德轮撞入了一堵冷雾耸起的白墙。船首楼安排了一个瞭望哨,托尼,那位高大的黑人值更,用力拉起测深锤。虽然我忙着适应新工作,当天的日志里还是洋洋洒洒记了一大篇,想象如何测水深。我很累,但也不耽误肚里的锦绣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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