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E·B·怀特随笔三篇

作者:[美]E·B·怀特 贾辉丰




  我从乘客摇身变为侍者,令同船乘客吃了一惊,晚餐时,场面不免有些尴尬。头等舱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其他大都与我面熟,自然,看到我守候在侧,颇觉得不自在。小费也是个问题。西雅图到斯卡圭途中曾与我相拥起舞的姑娘,是否应在斯卡圭到科尔多瓦途中,为我端上的冷盘撂下一枚硬币打赏。这个问题很微妙。一位老妇人,见我一身餐厅侍应打扮,惊呼道:“天呐!你何时做了女招待?”地位的变化让我觉得极其滑稽,我出以冷面,又在日志中渲染一番,大大夸张了它的喜剧性。最初我有些窘迫,很快就振作精神,得意地将白罩衣当成招摇的翎毛。我的口气中重新流露出俯瞰众生的优越感,不仅是因为,在这个惟利是图的人堆儿中,我私下有自己的文学追求,还因为面对这些花天酒地,游手好闲之徒,我现在是个自食其力的忙人。我从早到晚感到饥饿,但凡有机会,就埋头吃喝,逢到有人睡前来用夜宵,我倒摆出一副大爷的架子,鄙薄他们的好胃口。对我来说,最难的差事是记住点菜,我站在那儿,认真听周遭儿四个人告诉我他们要什么,等我到配餐室,却忘得一干二净。按规矩,身为乘务部的一员,我可以到甲板上过过风儿,但不允许坐下来。我不再与乘客掺和,转而与杂役舱的司膳和厨子打成一片,他们住在船尾中甲板,紧挨舵机,那里噪杂、龌龊,一向是个招惹是非,孳生腐败的地方。我加入了船员舱一伙儿,但没有入住那里,实际上,他们在头等舱一间密闭的小室中为我指定了一个铺位,同室还有个年青人,叫J. 威尔伯·沃尔夫。威尔伯是另一个夜班餐厅侍应,同我一样,也苦于受过大学教育,涉世不深。精明的二管事,决定不把威尔伯和我打发到我们本该去的杂役舱。或许他是怕我们给人带坏,但我想,他其实是不想让两个一清二白的雏儿,搅了那个乌烟瘴气的世界。这会叫他心里不安。
  在科尔多瓦,我们从无线电中收到了哈定去世的消息,我在日志中抄下船上公告栏的通告:
  
  旧金山讯:沃伦 ·G. 哈定总统今晚七时三十分在此去世。他是突然病逝的。哈定夫人直到最后一刻与他同在。洗衣事请询二管事。
  
  “如此这般,”我怅然写道,“清楚说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世界照常前进。” 明白意识到即使沃伦·加梅利尔·哈定总统死了,人们也还要洗他们的脏衣服,我不免大为震惊。
  无论如何,巴福德轮是在照常前进。当它掠过复活湾的宽阔水道驶向苏厄德时,布朗兄弟乐队聚在交际厅,排练乐曲,应付临时筹备的追思仪式。听到铜管乐器加弱音器后发出的悲切声响,与海鸥的哀鸣混杂在一起,我不禁为失去我们的总统而悲伤——我感到空落落的。如今,哈定先生已引不起人们的巨大哀恸,但那晚在苏厄德,我们巴福德轮上的一干人,确实向他表示了沉痛悼念,六只萨克斯管一反常日的欢乐,奏响庄严肃穆的哀乐。
  在1923年的那片北方水域,莱恩船长操纵轮船,一如早年的飞行员,只能凭着感觉。接近科迪亚克时,我们陷入大雾之中。整个下午,轮船盲目地穿行在阴冷、潮湿的雾气中。我们必须停靠科迪亚克,因为有一名乘客要下船,对初生的阿拉斯加-西伯利亚航运公司来说,即使有一名乘客下船,也是个非同小可的时刻,这为旅行增添了荣耀和信誉。这回,要下船的是一只艾尔谷大猎犬,但丝毫没有削弱此事的意义。能见度几乎降至为零,船长开始有些拿不准他的方位,他的犹疑奇妙地传递给乘客。我听得有几位太太紧张地询问一名高级船员,是否应当抛锚,等待大雾散去。(果真如此,或许会成为记录在案的最长一次海上停泊。)过了一会儿,一只渔船在我们船头出现,船工一边喊叫,一边比划,说清了我们的方位,我们随即改变航向,继续行进。莱恩船长在海图桌前忙碌一天,当晚上岸了。他很晚还没回到船上。凌晨三点,有人召唤我去他的舱室,清理酒杯和酒瓶。一小时后,我的日志上有如下记载:
  
  星期一晨,四击钟(注:四击钟,轮船上的值班报时,此处为凌晨四时。)。科迪亚克
  乐器擦净。餐具安置好。威尔伯坐在通道对面,倚着另一张桌子打盹儿。在配餐室,咖啡壶咝咝作响,蒸汽凝成水珠,从天花板上滴落。据我们所知,船长还没回来。至少,他没有露面喝他的咖啡:我们已经为他安排好地方,摆上冷切肉、面包和其它小吃。
  
  这则记载披露了一位作家的辛苦。第六句最初读作,“至少,他尚且没有露面喝他的咖啡” ,我稍事编辑,划去了“尚且”二字,这在修辞上很值得玩味,表明更深时分,我还在这个苦行当中辛勤劳作。正在打盹儿的威尔伯也写日记,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两个夜班侍应,同为日记写手――在陌生、凄清的海面飘荡的一艘陌生、怪异的船舶上。他的一部分日记,如今在我手中。他的寡妻最近寄交给我——一个小笔记本,里面充满了对卑贱生活的厌恶。“去他的‘以工抵乘’——不能搭乘头等舱,就该待在家里。”威尔伯只想重返社会,找回体面,那种急切,就像我自己,只想在船上继续下降,沦入更底层,沉溺于弃儿与贱役的况味中。
  日志的下一则是一首诗,题为《悲悼》,这样开头:
  
  千万首歌,在我心中激荡,回旋:
  歌的赞美,歌的惊叹。但是
  我不能催生哪怕一首。
  
  古怪的表达。其实我像仓鼠一样,几乎不断在催生。那些诗歌平淡无奇,但少不了都降生了。
  游客对阿拉斯加准州显然频频失望。我们接下来的停靠地——荷兰港同样不能令他们开心。几间废弃的房屋,一家印地安人,一头母猪和三只猪崽儿——教旧金山来的夫人们如何能屈尊俯就,当个景致看。我自管上岸,沿一条泥泞的小路,攀上个小山包,坐在草丛里,凭眺对面的乌纳拉斯卡。这个村庄,远远看去,仿佛一幅画图——一排白色建筑, 夹一处小小的希腊东正教堂,顶上有两座绿色的洋葱状尖塔。小镇背后,没有林木的青翠山岗,在碧波涌动的大海中拔起,云烟缭绕,一派空濛。山岗看去是那样的高峻和雄伟——梦幻中的背景。我直想到乌纳拉斯卡一游,无奈身不由己,我得在船上听差。
  我坐在那里凝望时,两位巴福德轮上的太太走过,停在我面前。
  “那边有什么值得看看吗?”其中的一位问道,以为我到过那里。“从这里看去,好像挺沉闷的。如果教堂有些特别的,我就接着走,不然,没什么看头,我可不想再走了。你呢,凯蒂?”
  凯蒂摇摇头。两位似乎极其惆怅,没着没落的。
  我告诉她们,我没去过乌纳拉斯卡,想必那里只是个平常。听了我的话,她们兴味索然地转身回船。
  后来,我设法去了那村子,一个男孩子驾小舟渡我过去。在一定意义上,村子可谓沉闷,但沿着蜿蜒起伏的青翠山岗的山脚,漫步乌纳拉斯卡,独自一人,触景生情,只觉得平生从未像现在这般充满生命力。我差不多来到这块大陆上力所能及的最西端,远远离开了家乡,赞美之歌油然而生,心中欢喜不尽。更妙的是,回到船上,我才得知,我可以倒头睡觉,不必通宵当班,我的工作突然改变了。在余下的航程中,我成为烧火工的服务生。
  那日破晓,我的上司二管事来到配餐室,我正忙着刷盘洗碗。“你可以歇了,”他说。“明天,我派你作烧火工的服务生——照料烧火工用饭,他们一伙有八个人,你不必穿白制服了。我们给你在合同中写上五十美元一个月。”
  虽然二管事没有提,但我听说底舱发生斗殴,还动了刀子,我有理由相信,我的新差事与此有关。我想我是去代替那位给人捅了刀子的家伙。事情果然是如此。无论如何,我听从吩咐;我回到舱房,从提包里翻出我的法兰绒衬衫和脏裤子,然后上床睡觉,忍不住琢磨为什么服侍八个人可以挣五十美元,而服侍三十多人,却一文没有,只换得搭船的便宜。我知道这里面有点古怪,也不多想,只管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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