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E·B·怀特随笔三篇
作者:[美]E·B·怀特 贾辉丰
阳光和煦,我坐在系缆桩上,心平气和地看热闹,我,门肯和刘易斯大学的毕业生,研究过北上的巴比特人——他们来到异乡,不是寻求新奇,只顾重温熟悉的景象。我仍然记得哈巴德先生当时的急切——这位身着西服套装的拓荒者,终于瞥见他的边疆,激动莫名。人们用绞船索拽船时,哈巴德先生瞧见水手长在舷栏上摆动,抓住一根缆索,滑落到码头上。哈巴德先生急着会晤商会中人,也跨过舷栏,抓住了缆索。但码头还在下方很远,船与码头之间,横亘着肮脏的水流儿。哈巴德先生两次屈腿,跃跃欲试,两次心虚胆怯。他的面目狰狞,很快聚集起一群看客,就像在围观崖礁上的自杀者。一阵阵紧张时刻,哈巴德先生从天而降,荡入阿拉斯加的可能迷住了众人,可惜他到底没敢尝试。谨慎战胜了热情,我们初次遭遇边疆,就以旧金山精神的挫败告终。
后来,我经跳板来至岸上,“在街上闲荡”( 日志中,我不断地“闲荡”或“游逛”),买了一本左纳·盖尔(注:左纳·盖尔(1874-1938),美国小说家。)的《缥缈的香气》。镇子里鱼腥味扑鼻,让我觉得这书买得有点滑稽。在那些美好的岁月中,我就是怀着这种浅薄的喜悦一天天打发日子的。
当天晚上,圣地兄弟会举办仪式,商会接见宾客,船上的太太们购买了大量玉米皮编筐,巴福德轮轮机舱的某加油工设法混上岸,与一名混血女孩儿建立了贸易关系。“大,就像这个,”他事后告诉我。(我已经开始与烧火工和水手联络感情,希望得到他们的接纳。)人人如愿以偿,以自己的方式休整一番之后,巴福德轮解缆启航,继续穿越亚历山大群岛曲曲弯弯的海峡北上。当时,我是个阅历很浅,焦虑不安的年轻人,但当我检点在凯奇坎的记录,辨认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就发现并非我一个人焦虑不安,所有人都试图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安慰自己——一些人求助神秘的仪式和罩袍,一些人求助商贸理念,一些人求助昂贵的玉米皮编筐,一些人求助廉价的印地安女孩儿。周遭的环境令我癫狂——我鄙视所有人,妒忌所有人,骄傲,大胆,又怕得要死。
2月29日,星期日早晨,我们望见了塔库冰川这处预定的景点。船身横向面对它时,莱恩船长停下船,人人都跑到甲板上来。“新郎,”我在日志中记道,“慌忙穿上呢大衣,戴上黄手套。新娘也穿上她的呢大衣。每个人身上都多了点不同寻常的东西。沃尔特·布朗特这位清真寺的大老,戴上了他的圆顶无沿小帽,谁能保证他不会给收进以冰川为背景的照片里。”
救生艇垂下水面,浆手载了悉尼·斯诺荡开,为的是拍几张冰川前的巴福德轮。但莱恩船长意犹未尽,他希望归他照管的众人能目睹冰川其实是一道冰的河流,倾泻入海。塔库,一道道冰川,闷头不语,蔫蔫地等待倾泻入海的那一刻,它需要刺激。于是,召来斯诺先生助兴。他带了猎象枪走上驾驶台,对准塔库开火,救生艇上的悉尼,端了摄影机一通拍摄。然而,什么动静都没有。约摸有一小时,乘客满怀期待地伏在舷栏边,听驾驶台上胡乱放枪。随后,他们厌倦了面前死样活气的冰川,大部分人抽身离开,回到餐厅。正午前几分钟,不知是因为呼啸的枪声,还是因为时候到了,一块冰跌入海中,溅起很大的声响。离开甲板的乘客冲出来观看,当然,已经太迟了。
我凭栏远眺塔库冰川,巴福德轮的库房管事来到我身边,这是位严肃,整日若有所思的人。他凝望巨大的冰墙,一时间默默无语。“你觉得如何?”枪声间断时,我问道。他认真对待我的问题,半天没有搭腔。最后丢下一句,“我无所谓”,转身回到船尾,继续忙活自己的事。船向前行,渐次深入蛮荒,触目只见大海、天空、浓雾、坚冰,还有海鸥的白翅,库房管事谨慎的答话越来越清楚地表露了许多游客的心思,他们全都无所谓。
在朱诺,我旁观布朗兄弟小乐队的一人雨中垂钓,写下一首无韵诗,“葡萄柚和橘子,飘在朱诺码头前的绿色水面上——葡萄柚和橘子,船上垃圾的一部分。”那些日子,我满脑子都是桑德伯格的自由体诗歌。我在日志中写道,阿拉斯加的城镇,“就像山脚下的私语声”。
斯卡圭是最细碎的一声私语了,我的船票也到此为止。七月的最后一天,巴福德轮停靠于这里的码头上。我在船上谋职的努力落空了。我把打字机塞回盒子里,整理好行装,到甲板上坐下来,心中充满忧伤,甚至恐惧,只想尽可能挨到最后一刻,再踏上跳板,步入斯卡圭荒僻的街道——我是个迟来了二十五年的寻矿者,对黄金却又不感兴趣。
我坐在甲板上(日志中说,我是在那里“随手翻阅”什么),梳理我的麻烦,叹息自己怎么落入这种万般无奈的田地,忽然听得有人传唤我去驾驶台。照我日志上记载,是一位林德曼小姐走到我面前,传达口信。“船长要你立即去见他。”她说。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将此时的传唤与求职联系起来。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像是小学生给拎往办公室面见校长。口信似乎预示不祥,但再怎么样,也比不得不踏上跳板,沦入悄声私语的斯卡圭要好。我立即前往驾驶台。
莱恩船长盯我看了一刻,随后说:“我们可以安排你去餐厅作夜班侍应——以工抵乘。这样可好?”
“是的,先生,”我回答道。我不知道何为夜班侍应,何为以工抵乘,但我不想刨根问底,即使莱恩船长答应在船尾用条长索拖上我走,我也必须抓住机会。我谢过船长,向二管事报到,当晚就出现在餐厅,身着白色短罩衣,像全世界惯用右手的侍者一样,左臂搭一条台巾。斯卡圭危机给我甩在身后,巴福德轮以十一节的平稳速度奔西驶向阿留申群岛,很快,斯卡圭也给我甩在身后。
我记不得林德曼小姐的模样了——日志上的一个名字,如此而已——但曾经有不多几位女性,鬼使神差般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她在其中,占据重要位置。我始终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也没有试试去弄明白。可以肯定的是:甲板上有一个谋职者游走的消息传到船长的耳朵里,就像船上有一条无毒蛇游走的消息也会上达船长一样,他老大不请愿地将就打发了这件事情,一如他在操持这趟疯狂旅行途中,打发其它许多琐碎但又烦人的杂务一般。
(从我开始书写这篇记述,我一直在查考1923年的旧金山《纪事报》,找寻关于巴福德轮及其公司的消息。这家班轮公司的股东之一是约翰·林德曼先生,载客名单上有几个女孩儿,也姓林德曼,大概是他的女儿。所以我猜,我是蒙股东女儿的搭救,才免于流落斯卡圭。林德曼与他的合伙人奥葛登是分期付款买下的这条船,将本求利的前景很渺茫,就此而言,船上的管理者允准添一张吃饭的嘴,不免失于冲动。但我对林德曼小姐,始终感恩戴德)。
在船上工作的日子,要比乘船旅行有意思得多。一旦受雇,阿拉斯加、大海,连同轮船本身,都显得真切起来;此前,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有些影影绰绰的。乘客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一艘船,面前遮掩的东西太多,对他们的要求又很少。他们或许会喜欢这艘船,但既然不参与轮船的运行,就很难融入其中。我当上餐厅侍应,自然是个参与者——最初有点反胃的参与者。我从晚上八时,工作到清晨六时。我得摆台,为三十个人准备夜餐,跑堂(有时在颠簸的大海上端了满当当的托盘),清理餐桌,刷碟子洗碗,擦拭玻璃杯,清扫通往交际厅的扶梯,擦亮铜管乐器。工作繁重,枯燥,直到我的胃适应了这份油腻、不敢稍有闪失的工作。大约凌晨三点,我走上前甲板吸烟,北方晨光熹微,伙计在驾驶台踱步,客舱传出乘客粗重的鼾声,轮船在我脚下颠荡颤动,此时此刻,她就是我的船了,完全属于我,航向正确,充满活力,一往无前,让人激动不已。巴福德轮不再是带我从一个港口盲目地赶往另一个港口,现在,她带我告别全部的昨日,走向所有的明天。仿佛是我驱动了航船,我几乎就是双手把握舵轮的舵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