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E·B·怀特随笔三篇
作者:[美]E·B·怀特 贾辉丰
8月22日,星期三。猎捕海象。太太们一致认为,冰山很壮美,海象则很恶心。斯诺先生坐在海象身上,琢磨些俏皮话。水手们的服务生路易斯说:“这世界真是太美了。”扎一束马尾辫的姑娘来到甲板上,只为看一眼海象是什么样子,随后便回到轮机长舱里打牌。
(轮机长的舱里,永远有牌局——这是我记住的阿拉斯加的几件事情之一。我还记得见到了生活在自然栖息地的北极熊。路易斯说得对,这个世界真是太美了。)
23日大约下午三时,路易斯闯入我的餐室,拨弄一遍所有的阀门,高声宣布:“来吧,伙计!赶紧,快着!亚细亚!”他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个字——“亚-细-亚”。他换上了一件干净衬衫,急慌慌地要上岸去寄明信片。我们一起跑上甲板,看吧——亚细亚,一处荒凉的海岬,叫作塞尔兹角,一块块雪散在地面上。我们接近陆地时,周遭都是鲸鱼,又是喷水,又是拍打尾片。甲板上遍布臭烘烘的海象,饥饿的爱斯基摩人用刀子分割巨大的尸体,茹毛饮血,尽情享用这战利品,就像我们想点补一下时切割奶酪一样。支离破碎的海象鲜血淋漓,一道道淌在甲板上,船体因轻微震颤而悸动。乘客们则因西伯利亚的名字而悸动;这是我们北极游踪的点睛之笔,让我们不枉来一场,阿拉斯加-西伯利亚航运公司的名字也因此才显得真实不欺。斯诺先生走上船头甲板,拿布尔什维克取笑。
“没人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写道。“起初,人们纷纷猜测是否会有人朝轮船开火。总而言之,乘客们觉得俄国人有些敌意。”敌意与否,旧金山商会面临它最悬乎,也可能是最心虚的时刻,我毫不怀疑,如果有人朝我们开火,斯诺先生一定会使用我们袭扰塔库冰川,猎杀海象后剩下的弹药奋起还击。哈伯德先生小心翼翼地走在血泊中,发现所谓西伯利亚,不过是二十几个穿戴毛皮的爱斯基摩人和一个入赘为婿的白人男子,巴福德轮刚一抛锚,他们就划了一艘皮筏子登上船来。岸边,我们看到几条狗蜷曲了卧在残雪中。此刻,我须引用巴福德轮上另一位日记写手J. 威尔伯·沃尔夫的话。“这里,”他写道:“我第一次目睹了爱斯基摩人的小屋。这些土著人实在拘谨,也实在脏得可以。”
威尔伯用几块银币换了一个西伯利亚枪套,斯诺先生用顶旧帽子换了一张北极熊皮,随后我们驶往东角,结果,这里不过是塞尔兹角的翻版——海岬,灰色的海滩,一座灰色的小屋,飘扬一面小红旗,兽皮搭建的住房,缥缈的雾,海岸边一块块残雪,低矮的山峦,暗示雾那边超出人们想象力的空廓大陆。(或许是对西伯利亚极端灰暗单调的记忆,促使巴福德轮的合伙人奥格登先生为他的船寻一片青翠的草场;巴福德轮接下来的巡航是萨摩亚和马克萨斯群岛——财政上如同西伯利亚之行一样失败,但至少是一次懒洋洋的游憩。)就感情而言,巴福德轮和它的乘客都厌倦了,只想打道回府。莱恩船长指引他的船跨越海峡,再度停靠诺姆,时间刚够十名乘客上船,随即掉头返乡,有海岸警卫队的大熊号巡逻快艇、热纳维芙号拖轮和哈德逊湾航运公司的一条船行礼欢送,岸上也传来鸣笛声。我们取道福尔斯帕斯,载上一些罐头加工厂的工人,大模大样地横穿北太平洋,直奔西雅图。上路不久,强风席卷而来。
新人从诺姆搭船,导致巴福德轮上住宿紧张,威尔伯和我最先尝到滋味。我们给人踢出头等舱。一时之间,我俩似乎再没地方存身,直到乘务部的某位天才想起了船上的禁闭室。那是个逼仄的铁牢,六英尺乘六英尺大小,有两个坚固、狭窄的上下铺位——一间紧凑的小屋,很少有人光顾。它位于二层甲板,威尔伯和我,先是吃惊,继而又觉得满意。就我而言,我很高兴移入牢房,免得烧火工发现我住在头等舱,威尔伯喜欢我们的新居,是因为它是间面海的屋子。“毕竟,”他在日记中写道,“人总能适应新的环境。”
我们的新环境中最有生气的东西是一根粗大、喧哗的下水管,它从上层甲板人人青睐的洗手间垂直穿下。我们把衣服用床单卷起,掖在管子后面。铁牢的门是厚厚的钢板,钢门槛约有一英尺高,需要跨进跨出。“我们把屋子收拾得像个寝宫,”威尔伯带着禽鸟筑巢后的一阵得意写道。“优点:更隐蔽 [如此才好收藏偷来的食品] ,更明亮,面向大海;空气清新,独立性更强。缺点会逐渐显示,我想。”
缺点的显示无须等待多久。巴福德轮在强风下的第一次摆荡,我们的袖珍寝宫就首当其冲。固定舷窗漏水,不知怎么回事,它将空气挡在外面,却听任海水灌入。屋里的海水给门槛截住,平均深达十英寸。船身刚刚摇晃起来,威尔伯的胃口就开始翻腾,他倒在下铺,死样活气地躺了三天,呻唤声与下水管的聒噪声交相呼应,他的床铺像是凸出的礁石,经受室内潮涨潮落,接连不断的冲刷。
巴福德轮上的乘客,没日没夜地喝酒,进餐,人人萎靡不振。半数以上的水手晕船。我的餐室几乎空无一人,但我照例还得把饭菜摆上桌,不管他们是否打得起精神享用。我还得忙着配制特殊的鸡尾酒,我的那些伙计们还指望这个来减轻痛苦——点缀了酸辣泡菜的波萝冰淇淋,等量的李子汁和番茄汁,加少量肉豆蔻,溏心鸡蛋和腌渍胡萝卜,姜片加调味番茄酱。
暴风袭来的第二天,我刚刚将午餐摆上桌,巴福德轮就把所有东西都颠到甲板上。在北极无声无息的轮船,此时訇然作响。货舱的货物开始颠来倒去,船员们,那些还能站立的人,忙了一个通宵,让货物复位。冷藏室里大桶的鱼松动了,四下翻滚,撞断了冷冻管,浓盐水淌了一地。主甲板前部,几条北极犬在暴风中首当其冲,它们是一些颇有点雅兴的纪念品收藏者准备带回国内的。有两条狗,我想,是给冲入大海了。其他的狗,挣脱了束缚,一头扎进油漆房,很快就没了模样。两位烧火工来到餐室,长时间一本正经地争论他们中是哪一位晕船,还呕吐。暴风扫荡期间,路易斯丢了工作,我始终不知道为了什么。
对大多数乘客来说,航程是在昏晕和阴郁的基调下结束的。对我,则是凯旋。三日的强风让我感到欢欣和畅快;我奔来跑去,忙活照顾病人,履行我的职责,我不晕不吐,完好无损地度过我平生在海上的第一次大风暴。虽然餐室沉重的长凳歪倒,砸伤我一根脚趾,但这也没打消狂风巨浪中我对餐室服务生生涯的热情。我,餐室和囚牢里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注:弗洛伦斯·南丁格尔(1820-1910),英国女护士,近代护理学创始人。),不免陶醉于自己的能力,这种陶醉感因为我发明的一个小伎俩更趋高涨:我在船舶颠簸时,不去抓牢什么,只管随着每一次上下起伏而摆荡,我的理论是,身体的抗拒,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晕船。我的这番自得其乐或许没什么了不起,但在北太平洋风高浪急的三天三夜里,我跌跌撞撞地沿着过道行走,身体迁就大海,就像大海是领舞者,我随它翩翩起舞。
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结束逃往遥远北方的行程。我现在一头扎向东南方向,即将沦为无业游民,不知拿自己该怎么办。我把多姿多彩的乌有乡之旅抛在身后,再度拾回往日的无聊——办公室前的一张桌子,朝九晚五在时钟的滴答声中挨过一天,星期日在市郊打发沉闷的午后,无业青年没结没完的无效逃避(动物园的闲荡,夜间的徜徉,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吸食鸦片)。那情形没个定准——我很少尝试去规范它,它就像一只死亡之鸟悬在我头顶。但在巴福德轮上的最后时刻,强风带给我某种轻松。暴风肆虐时刻,思想是不可能的,未来给大风和波涛卷去,我终于生活在当下,而当下如此辉煌——丰富,美好,令人敬畏。我对生活的所有向往,都着落在这里,仿佛我轰饮下涌上甲板的每一排巨浪,此后仍然会觉得干渴。终于,我暂时适应了一个艰难的世界,并征服了它;其他人都在晕船,我却生气勃勃。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较量中,我摆脱了所有的沉郁和忧思。我一向恐惧又喜爱大海,扑面而来的强风是我的新娘,我们一起度过了三天蜜月,暴戾和动荡中,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悦和慰藉。青年人永远有数不清的困惑——思想的,心灵的,肉体的。青春岁月中,我想我得到了比分内更多的东西。各种因素的交错,加上一份最底层的差事,令我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