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十一种孤独
作者:陈新宇/译
“是的,华特尔。”
他把轮椅向后倒,转过来,这时麦拉看见他前胸、后背和肩部缩成一团,整个都变形了。“抱歉打扰了,”他说着,朝麦拉微弱地笑了笑。
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当他走回到过道时,她问,“你们刚才是什么意思?”
“噢,我们为星期五晚上的拳击比赛打赌来着。我早把这事给忘了。”
“噢。我以前见过他吗?”
“谁,华特尔吗?我想你见过,亲爱的。我刚动完手术那会儿,你肯定见过他。华特尔这家伙大约两年前动过手术;他们上周又把他送回来了。这家伙过了段难熬的日子。他很勇敢。”
“他病服上是什么东西?那个瓶子是干嘛用的?”
“那是引流管,”哈里说着靠回黄色枕头。“华特尔这家伙是个好人;我很高兴他又回来了。”接着他压低声音,偷偷地说,“事实上,病房里没剩几个好人了,那么多老人都走了,或者动手术去了。”
“你不喜欢这些新来的人吗?”为了不让新来的里德·奥梅拉听到,麦拉也悄声问。“看起来他们对我挺好的。”
“噢,我想,他们是不错,”哈里说。“我只是说,嗯,我习惯和华特尔那样的人呆在一起,就这样。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什么的。我不知道。这帮新来的家伙有时候让你心烦,尤其是他们说话的方式。比如,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很了解肺结核,他们自以为什么都懂;我是说,你没法跟他们说什么,这样做让你心烦。 ”
麦拉说她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换个话题似乎更好。“爱琳觉得医院很漂亮,圣诞树也很好看。”
“噢,是吗?”哈里很小心地探过身子,往床头柜上一尘不染的烟灰缸里弹了弹香烟。自从长期卧病在床以来,他变得很精确很整洁了。“上班怎么样,亲爱的?”
“啊,我觉得还好。我跟你说过一个叫詹妮特的姑娘因为外出吃午餐的时间太长而被炒掉的事,还记得吗?我们大家都很害怕他们会再严厉整顿半小时的午饭时间。”
“噢,是的,”哈里说,但麦拉看得出他根本不记得了,也没认真听。
“嗯,现在好像平息下去了,因为上周爱琳和另外三个姑娘在外面差不多待了两个小时,也没人说什么。她们中有个叫露丝的,一直担心自己会被炒掉,已经一两个月了,这次也没人说她。”
“哦,是吗?”哈里说。“嗯,那很好。”
接着停了一下。“哈里?”她说。
“什么,亲爱的?”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新情况吗?”
“新情况?”
“我意思是,有没有说你另一边也要动手术?”
“哦,没有,亲爱的。我跟你说过,会有好长一段日子我们别指望听到什么消息——我想,我以前跟你解释过。”他眯缝起眼睛微微一笑,表明他认为这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很久以前,当她问“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回家?”时,开始他也总是给她一副同样的表情,现在他说,“问题是最近这一次手术我还要恢复。你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手术后你得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真正脱离危险,特别是我这样在最近——多久了——四年内有过衰竭记录的人。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做的就是等待,我不知道,也许六个月,也许更长,要看这边的恢复情况。那时他们才会决定另一边。也许再动一次手术,也许不动了。在这事上你不要有任何指望,亲爱的,你知道的。”
“不,当然,哈里,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只是说,嗯,你感觉怎么样。你现在还痛吗?”
“不痛了,再也不痛了。”哈里说,“我是说,只要我不把手抬得很高什么的。我这样做时会有点痛,有时候睡觉时往这边翻身也会痛,但只要我——你知道——保持正常的姿势,啊,就一点也不痛。”
“太好了,”她说,“不管怎样,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话说,收音机的嘈杂声、其他病床上的笑声、咳嗽声让他们的沉默显得很怪异。哈里开始用拇指随意翻着《大众科学》。麦拉的眼睛四处逡巡,最后落在床头柜的相架上,一张放大了的快照,是他俩结婚前拍的。那是在密歇根州她妈妈家后院里拍的。照片中她看上去十分年轻,穿着1945年时的裙子,双腿修长,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穿衣打扮,甚至不知道怎么站立,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用孩子般的笑容来迎接一切。而哈里——奇怪的是哈里在照片里看上去比现在还老一些。可能是因为大脸庞和结实的身材,当然还有衣服也起了作用——他穿着件深色的、艾森豪威尔夹克(注:(Eisenhower jacket),1945时流行的短夹克式样,胸前两个口袋,有点像空军军装。),还有铮亮的靴子。噢,他以前真好看,方方的下巴,深灰色的眼睛——比现在好看多了,比如说,比那个矮胖壮实的杰克要好看得多。可现在瘦得嘴唇、眼睛都软了,让他看上去像个瘦小男孩。脸型也变了,正好配上那件病服。
“你给我带来这个我真高兴,”哈里指的是《大众科学》,“上面有篇我想读的文章。”
“好啊,”她说。她也想说:“难道就不能等我走了再看?”
哈里用手轻弹着杂志封面,遏制着想看的冲动,说,“其他怎么样,亲爱的?我是说上班之外的其他情况。”
“还好,”她说。“我那天收到妈妈的信,就是圣诞贺卡。她问你好。”
“好,”哈里说。最后还是杂志赢了,他又把杂志翻开,翻到他想读的那篇文章,随意读了几行——好像只是确定一下是不是他想读的那篇——接着就掉进那篇文章里了。
麦拉就着上根香烟的烟蒂又点燃一根,拾起一本《生活周刊》,开始翻着。她不时抬起头看看他;他躺在那里,一边啃着手背上的指关节,一边看着杂志,用蜷着的那只脚的脚尖挠另一只脚的脚后跟。
余下的探访时间他们就这样打发的。快八点时,从走道那边来了一群人,说笑着推着一架有橡胶轮脚的钢琴合成器过来了——这群人是星期天晚上的红十字会节目的演出人员,巴拉彻克夫人领头,她身穿制服,是个和蔼粗壮的女人,由她演奏钢琴合成器。一个男高音推着钢琴跟在后面,他面色苍白,嘴唇总是湿乎乎的。一个臃肿的女歌手、女高音,穿着塔夫绸衣服,看上去手臂下面紧绷绷的,还有个手提公文包、表情刚毅、身体瘦弱的女低音。他们推着带轮子的钢琴靠近哈里的床边,他的床几乎就在整个病房中间。巴拉彻克夫人打开节目单。
哈里抬起头,“晚上好,巴拉彻克夫人。”
她的眼镜片闪闪发光。“今晚还好吗,哈里?今晚想不想听几首圣诞颂歌?”
“行啊,夫人。”
收音机接二连三地关上了,谈话声也静下来。但就在巴拉彻克夫人正要敲下琴键时,一个矮胖的护士插进来,穿着橡皮鞋的脚重重跺了跺走道地面,同时伸出手来挡开音乐声,她好宣布什么。巴拉彻克夫人坐下,护士伸长脖子,先对着走道这边叫道,“探访时间结束!”接着又转过身,冲另一边叫道:“探访时间结束!”然后她朝巴拉彻克夫人点点头,消过毒的亚麻口罩后有一丝微笑,再跺跺脚走了。经过片刻小声的商量,巴拉彻克夫人开始弹起开场曲“铃儿响叮当”,她双颊摇晃着,遮盖住离开的探访者造成的混乱,歌手们在休息,小声咳嗽;他们要等听众都安静下来后再开始。
“呀,”哈里说,“我没发现这么晚了。来,我送你到门口。”他慢慢坐起来,脚在床沿边悬空晃着。
“不,别麻烦了,哈里,”麦拉说。“你躺着别动。”
“不行,没事的,”他边说边趿拉着拖鞋。“你能把那个长袍递给我吗,亲爱的?”他站起来,她帮他穿上灯芯绒VA浴袍,那浴袍对他来说太短了。
“晚安,查恩斯先生,”麦拉说,查恩斯先生冲她咧嘴一笑,点点头,接着她向里德·奥梅拉和那个上年纪的男人道晚安。他们在走道上经过华特尔的轮椅旁时,她跟他道别。麦拉扶起哈里的胳膊,惊恐地发现胳膊那么瘦,她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缓慢的步伐。会见室里,他们面对面站在一小群笨拙的访客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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