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十一种孤独

作者:陈新宇/译




  
  雨夜,曼哈顿上西区,两个混混钻进了伯尼的出租车。粗眼瞧上去,他们可能跟普通乘客没什么两样,但伯尼一下就看出来,因为“拿我来说,在曼哈顿的街道上开了二十二年出租车,多少有一手”。
  当然,两人中一个是典型的惯犯,另一个是有点受惊的男孩,可以说“只是个小阿飞。”
  “我不喜欢他们说话的方式,”伯尼通过我告诉他的读者,“我不喜欢他们给我的地址——曼哈顿最低级的夜总会——最糟糕的是,我不喜欢他们坐我的出租车。”
  那么你知道他怎么做的吗?噢,别着急,他没有停车,没有绕过去,没有把他们从车后座拖出来,没有挨个朝他们胯下踢去——根本没有《载客中》里的胡说八道。首先,从他们的对话中看出他们并不是在逃亡;至少不是在今晚。今晚他们去那个下等小酒馆踩点(就是他们上车那里靠街角的小酒店);明晚十一点才动手。不管怎样,当他们到那个夜总会时,惯犯给小阿飞一些钱,“给,伙计;你就坐这辆车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见。”就在那当口,伯尼知道他得行动了。
  “那个小阿飞住在皇后区附近,这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谈话,所以我问他喜欢国家棒球联盟(注:National League,美国职业棒球组织之一,简称国联(NL),成立于1876年。)冠军队中的哪个球员。”从那时开始,伯尼运用代代相传的道理和完美沟通技巧,一直和那个男孩谈着健康、干净的生活,充满阳光、牛奶的话题,还没到皇后区大桥时,他已开始把那男孩从犯罪深渊里拖出来。他们在皇后大道上疾驰,好似一对热衷于警察体育联盟(注:Police Atheletic League,专为孩子们办的体育活动中心,其缩写为PAL,有好伙伴之意。)的人在喋喋不休,到达目的地时,伯尼的乘客已泪流满面了。
  “我看到他付钱的时候,咽了几口唾沫”,这是我为伯尼加上的说话方式,“我能感觉到这孩子身上有什么变了。我对此抱有希望,不管怎样,也许只是个心愿罢了。我知道我为他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回到市里,伯尼打电话给警察局,建议他们第二天晚上在那个小酒馆附近安排几个人。
  千真万确,确实有人试图抢劫那家小酒店,只不过被两个可爱的好警察给挫败了。也是千真万确,只有一个混混被抓进监狱——就是那个惯犯。“我不知道那晚那个男孩去哪里了,”伯尼最后说,“但我情愿相信他在家里,躺在床上,喝着牛奶,读体育专栏。”
  这里有屋顶,上面有烟囱;有窗户,光线照得进来;这又是一篇让亚历山大·科罗夫博士哈哈大笑的文章,又一篇可以向《读者文摘》投稿的文章;又一次机会的暗示:可以和西蒙舒斯特公司(注:Simon & Schuster,INC。1924年成立的一家大型出版机构。)签订出版合同,由威德·曼莱主演的三百万美元制作成本的电影。还有寄给我的又一个五美元。
  
  一天,在五十九街与第三大道交汇处,一位虚弱的小个子老绅士坐在出租车里哭了起来,伯尼说,“先生,我能为您做什么吗?”接着我花了两页半纸写了我所能想象出来的最让人心碎、最不幸的故事。他是个鳏夫;唯一的女儿很久前就嫁了人并搬到密歇根州的弗林特去了;他过了二十二年的孤独痛苦生活,可他都勇敢地活过来了,因为他有一份他热爱的工作——在一家大型商业花房里照料天竺葵。可是这个上午,管理人员通知他,他必须走人:他太老了,不适合这种工作了。
  “只在那时,”根据伯尼·西维尔所说,“我才将他所说的一切与他给我的地址联系起来——布鲁克林大桥靠曼哈顿侧的一个僻静处。”
  当然,伯尼不太肯定,他的乘客是不是准备蹒跚着走到大桥中央,抬起那把老骨头,越过大桥栏杆一了百了;但他可不敢冒险。“我想这时我该说点什么”(对此伯尼的感觉是对的:若此处老人索然无味的哭诉再花去大半页纸,这个故事从地基处就会脱节断裂)。接下来是轻松活泼的一页,有一半的对话都是伯尼小心翼翼地问老人,为什么他不去密歇根跟女儿住在一起,或者至少可以给她写封信,这样她会邀请他过去住的;但是,噢,不,他只是一门心思不想成为女儿一家的负担。
  “负担?”我说,说话的神态仿佛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似的。“负担?像您这样和蔼的绅士怎么可能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可是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能给他们什么呢?”
  “当他这样问我时,幸好我们停在那里等红灯,所以我转过身来,直盯着他的眼睛。‘先生,’我说,‘难道您不觉得家里有人多少懂点天竺葵的栽培也不错吗?’”
  好了,当他们到达大桥时,老人已决定在自动售货机处下车,因为他说想喝杯茶,该死的砌墙就到此为止了。屋顶是这样的:六个月后,伯尼收到一个小小的,但很重的包裹,上面盖着密歇根州弗林特的邮戳,收信地址是他所在出租车车队。你知道那包裹里是什么吗?你当然知道。天竺葵盆栽。这里还有烟囱:里面还有张便条,老人隽朗的笔迹在上面简单写着,“谢谢你。”我在故事里也是这么描述的。
  
  从我个人来说,我挺讨厌这一篇,琼对它也没把握;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寄出去了,伯尼很爱这个故事。而且,他在电话里说,他妻子罗丝也喜欢这故事。
  “鲍勃,我想起来,我打电话还有一件事;罗丝要我问问你,晚上你和你太太能不能到我家来小聚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只有我们四个,喝点东西,聊聊天而已。你们愿意来吗?”
  “哦,你们真是太好了,伯尼,我们当然愿意。只不过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安排——等等。”我捂住话筒,与琼紧急商量了一下,希望她给我提供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可是她想去,她想当晚就去,所以我们四人就凑在一起了。
  “哦,好啊,”当我挂上电话,她说道。“我很高兴我们要去。他们听上去真是好人。”
  “好了,你看。”我用食指指着她的脸。“如果你打算坐在那里,让他们都觉得自己在做‘好人’,那我们就不去了。我可不想花什么晚上的时间充当慷慨大方的女慈善家的丈夫,坐在低等人中间,就这么说好了。如果你想把这事变成什么本宁顿姑娘们为仆人们准备的花园派对,你还是立即忘了这事吧。你听到了吗?”
  接着,她问我想不想知道一件事,不等我说想不想,她就告诉我了。她对我说,我是她这一生中遇到过的最大的势利鬼、最大的恶棍、最彻头彻尾、大嗓门的怪物。
  一事接一事;我们坐地铁去与西尔维夫妇小聚时,我们俩几乎没有任何交谈。我无法告诉你后来我发现西尔维夫妇自己喝姜汁汽水,却为他们的客人准备了一瓶黑麦威士忌时,我有多么感激。
  伯尼的妻子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穿着细高跟鞋,束着腰带,头上别着发卡,她那电话公司接线员的标准声音优雅得体,但却冷冰冰的(“你好,真高兴认识你们;请进;请坐;伯尼,帮帮她,她的外套脱不下来”);天知道是谁开的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那晚上从让人不快的政治讨论开始。琼和我对杜鲁门、华莱士的意见不一,所以那年我们压根就没投票;西尔维夫妇都是杜威(注:约翰·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实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之一,功能心理学的先驱,美国进步主义教育运动的代表。)的信徒。更糟的是,由于从感情上说我俩是温和的自由派,罗丝为了寻找共同点,特意说了好几个悲惨故事,每个故事都是关于布朗克斯区有色人种、波多黎各人残忍而凶狠的侵犯,都有刻意描绘的令人不寒而栗之处。
  但没过多久情况就好转了。首先他们都很喜欢琼——我得承认我还没遇到过谁不喜欢她的——其次,过了片刻话题就转到他们认识威德·曼莱这不可思议的事上来。这又引起了一系列骄傲的回忆。“伯尼从没从他那里拿过什么,可是别担心,”罗丝向我们保证。“伯尼,告诉他们那次他在这里,你要他坐下,闭嘴,你是怎么做的。他真的那样做了!真的!他就那样朝他胸口推了一把——朝这个电影明星!他说,‘啊,给我坐下,闭嘴,曼莱。我们知道你是谁!’告诉他们呀,伯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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