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十一种孤独
作者:陈新宇/译
“职位。你知道。你说你们公司可能会有个工作——”
“噢,那个呀。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沃特。如果有消息,我会跟你联系的。”
“好吧,杰克。”他推开电话亭的门,靠在押花锡墙上,对着迎面而来的一股新鲜空气,大口喘着气。“我以为你可能忘了这事,”他说。现在声音几乎正常了。“抱歉打扰你了。”
“见鬼,没什么,”电话那头传来热情的声音。“你怎么啦,伙计?是不是你那儿有什么麻烦?”
“噢,没有,”沃特发现自己在这样说,他马上为此高兴起来。他几乎从没撒过谎,现在吃惊地发现原来撒谎竟这样简单。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自信了。“没什么困难。我在这里很好,杰克。我只是不想——你知道,我以为你可能忘了,仅此而已。家里还好吧?”
电话打完后,他觉得除了回家无事可干,但还是在敞开着门的电话亭里坐了好一会儿,脚一直伸到杂货店的地面上去了,直到他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谨慎的笑容,这微笑渐渐消蚀,脸上又恢复了正常表情。刚才那么容易地说谎让他有了个主意,他想来想去,这主意就慢慢变成了一个意味深长,颇具革命性的决定了。
他不告诉妻子。走运的话,这个月他可能就能找到一份工作,同时,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自己独个儿承受困难。今晚,当她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时,他要说,“啊,还好,”他甚至会说,“不错。”早上他要在平时同样的时候出门,在外面呆上一整天,找到工作前他要一直这样。
他想起“打起精神,振作起来”这几个词,在电话亭里,除了这个决心外他还有好多方法让自己振作起来,收拾好硬币,理直领带,走到外面的大街上:颇有一点高贵气度。
在按时回家前还有几个小时要打发掉,他发现自己正沿着四十二大街往西走时,决定去公共图书馆消磨这几个小时。他费力地爬上宽宽的石头台阶,一会儿就置身于阅览室,在翻阅去年生活杂志的合订本了,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的计划,扩充它,让它更完美。
他显然知道,日复一日的欺骗可不容易。这需要罪犯般保持持续的警惕与狡诈。可是不正是因为计划如此困难才显出这样做的价值么?最后,当一切结束后,他会告诉妻子。这可是对每分钟的严酷考验的回报。他知道在他告诉她时,她会怎样看着他——开始一片茫然,难以置信,然后,慢慢地,她眼中会逐渐浮现出多年没有过的一丝尊敬。
“你是说这么久你一直独自承受着?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沃特?”
“噢,”他会很随意地说,甚至会耸耸肩,“我觉得没必要让你操心。”
到时间得离开图书馆了,他在入口处晃荡了一会,深深吸了口烟,看着下面五点钟拥挤的交通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场景让他产生了别样的怀旧之情。就是在这里,五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他和妻子在这里开始了第一次约会。“你能在图书馆台阶最上面等我吗?”那天早上她在电话里问了好几遍,直到好几个月后,在他们结婚后,他才觉得这是一个特殊的约会地点。当他问起时,她朝他笑了。“去那里当然不太方便——可正是因为不方便,我才选的那里。我想站在那里,摆个姿势,像城堡里的公主那样,让你爬上那么多级可爱的台阶,来带我走。”
情况确实是那样。那天他提早十分钟从办公室溜出来,急冲冲赶到中央火车站,在明亮的地下更衣室里梳洗一番,还刮了胡子;那个年老矮胖、行动迟缓的服务员接过他的衣服,熨烫时,他直等得不耐烦。接着,给了那服务员一笔不菲的、自己平时难以承受的小费后,他向外冲出去,上到四十二街,当他大步经过鞋店和饮料店时,紧张得喘不上气,他一阵风似的在慢得无法忍受的人群中穿插,他们可不知道他的任务有多紧急。他害怕迟到,甚至还有点担心这是她耍的花招,她根本不会在那里等他。但当他走到第五大道,远远就看到她高高地站在那里,一个人,站在图书馆台阶的最上头,穿着件黑色大衣——身段苗条、黑色头发光彩夺目。
于是他放慢脚步,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故作悠闲地穿过大街,步履像运动员般轻松随意,没人想得到他几小时前还那样着急,为了这一刻,连日来的设计、谋划还是值得的。
他相信她看得到他走过来。他抬起头来看她,她笑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笑,但肯定这是她第一次特意为他这样笑。他胸口里有股暖流穿过。现在他已不记得他们见面打招呼时说了些什么 ,但他记得很清楚他们很投缘,一开始就很好——她大大的双眸望着他,他正想要她那样看着他。他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什么,都给她留下机智幽默的印象,而她说的话,或她说话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比以前都要高大、强壮、肩膀比以前要宽阔得多。当他们一起转身,走下台阶时,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领着她,每走一步,他感觉到她的胸脯在他手背后轻轻跳动。夜晚来了,夜色在他们脚下铺开,在等着他们,它长得不可思议,浓得不可思议,昭示着他们的美好前途。
现在他一个人走下台阶,发现回顾过去,让他更快乐了。那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唯一的一次,拒绝了失败的可能性,他赢了。他穿过大道,沿着四十二街缓缓的斜坡往回走时,其他的回忆也涌出来:那天晚上他们也走了这条路,走到巴尔的摩去喝点东西,他还记得在鸡尾酒吧里她坐在圆沙发椅上,酒吧里半明半暗,她靠着他,当他帮她脱大衣袖子时,她身子向前扭动,然后往后一靠,长发往后一甩,她举起酒杯,搁到唇边,同时向他飞了一个媚眼。过了一会,她说,“噢,我们去河边走走吧——我喜欢一天当中这个时候的河边,”他们离开酒店,走向河边。现在他也往那边走去,走过叮叮当当的第三大道,朝都铎城走去——那段路好像很长——直到他站在小栏杆边,俯看着东河道上光滑锃亮的车群,灰色的河水在它旁边缓缓地流着。就是在那儿,在皇后区灰暗的天空下有艘拖船轰鸣,他把她拉过来,第一次吻了她。现在,他转过身来,俨然是个焕然一新的男人,动身,回家。
他走进家门,第一件刺激他的事便是闻到了芽甘蓝香味。孩子们还在厨房里吃晚餐:他在盘子的叮当声里听得到他们大声咕哝着,还有妻子哄他们吃饭的声音,话语里透着疲劳。他关上门,就听到她在说,“爸爸回来了,”孩子们开始叫着,“爸爸!爸爸!”
他小心地取下帽子,放在门厅的壁柜里,刚转身,她从厨房走出来,在围裙上擦擦手,疲惫地笑着。“第一次准时回家,”她说。“我真担心你今晚又加班。”
“不,”他说。“我今晚不用加班。”他听着自己的说话声,古怪又陌生,在他耳朵里放大了好几倍,好像在一间有回响的房间里说话。
“你看上去很累,沃特。怎么累成这样了。”
“走路回家的,就这样。可能是我还不太习惯。都还好吧?”
“噢,还好。”可她自己看上去也累得够呛。
他们一起走进厨房,他立刻感到被厨房的湿润明亮给包围住,陷在这湿润明亮之中了。他的眼睛忧郁地扫过牛奶盒、蛋黄酱罐子,汤盆和麦片盒,窗沿上桃子摆成一线,还没熟,两个孩子柔弱娇嫩,叽叽喳喳说着话,小脸蛋上沾着点土豆泥。
进到卫生间,情况好多了。他在卫生间里呆了好久,远远超出洗洗手准备吃晚餐所需的时间。在这里至少他可以自己再单独呆上一会,他往脸上浇点冷水让自己振奋一点;唯一的干扰是妻子对大儿子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好了,安德鲁·亨德森。今晚你不吃完所有的奶油蛋糕,你就没有故事听。”不多久,传来刮盘子,叠盘子的声音,孩子们吃完晚饭了。又是一阵趿拉趿拉的鞋子声、摔门声,他们给放回自己房间,洗澡前要在那里玩上一小时。
沃特仔细擦干双手;走回起居室的沙发处,拿了一本杂志就窝在那里,他缓缓地、深长地吸了一口气,自己控制得还不错。没多久,她走进来,围裙已取下来,补了唇膏,还带着一只装满冰块的鸡尾酒大杯。“哎,”她叹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总算忙完了。现在可以安静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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