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人物头儿
作者:陈铁军
天灾人祸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谷涌贵”和“民乏食”。几乎是一夜之间,粮价暴涨了几倍、几十倍。关于那一时期的粮食价格,上海《民国日报》曾载文《豫省大灾之异趣》,以非常幽默(黑色幽默)的笔调,形象生动地记述了当时的情形。该文的意思主要是说,大灾使粮价涨到了天上,同时却出现了一种有趣现象,那就是各种副食品的价格却跌进了渊薮。“副食物为什么低落呢?因为这些东西,不是与人争食的动物,就是不能当饭的菜蔬。换言之,就是平日一种奢侈品。耕牛驾马,因为没有草料杀了。鸡鸭犬,因为无物饲养宰了。从前百八十块钱的马,十块八块就卖了杀了。五六十块钱的耕牛,三块五块就卖了宰了。从前的烧鸡七八百钱一只,现在只卖二三百钱。牛肉更是贱到了一百钱。我听说有一个人去赶集,拿着五百钱去籴一升高粱,但是高粱已经涨到五百四,那人气得顿足叫道:‘一升高粱还不够俺家吃一顿。’转身跑到牛肉架子前,说:‘还不如割五斤牛肉吃一天哩!’所以穷人家天天炖牛肉,用牛肉做丸子。我村里一个富人说:‘你看那些穷光蛋,成天像过年似的,你三斤我五斤的,都到集上掂牛肉吃。’贫者大吃大嚼、非肉不饱,富者反入于穷困之地位。看看地里老是不长庄稼,再看看老囤底子越吃越少,不得不节而又节、俭而又俭。麦子好吃吃得多,高粱不好吃吃得少,为节俭计不得不拿一斗麦子换一斗高粱吃。自己不敢吃肉,却又羡慕穷人大吃大嚼的快活。其实在穷人这一方面,并不是快活,实在是很痛苦。因为吃不起粮食才吃肉。然而成天的吃不着粮食籽,实觉更为痛苦,还不如高粱窝窝吃着合适哩。所以对于富家的生活,仍然是极羡慕的。”由是文可见,一个饥荒时代至此已拉开序幕。
谷再贵也不能不吃呀!人们开始为吃而变卖家业。我们都知道在乡村,人们置起一份家业非常不容易,有时候甚至要经过几代人的敛聚和积蓄。所以人们最忌的就是变卖祖业,俗话都管这种人叫“败家子”,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人生最大的耻辱。但是这时候谁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田产卖完了卖房产,房产卖完了卖牲畜,牲畜卖完了卖农具。到最后就连布机、纺车、箱柜、桌椅、铜盆、铁锅、水桶、粪筐,甚至墙上的钉子和耙上的铁齿,总之能卖的都拿出来卖了。而且由于卖家儿多买家儿少,出现了人类交易史上的罕见现象,一件东西好好的时候反而无人问津,必须自我破坏之后才能卖得出去,锅盆铲勺必须砸碎之后当废铁卖,桌椅板凳必须劈开之后当柴禾卖。这可都是用血用汗换来的呀!许多人在毁坏东西的时候都哭了。有一首流传于当时的民谣,十分真实地描述了这一变卖过程:“饿鬼来逼债,去把衣裳卖,棉的换单的,单的换麻袋。一条破麻袋,身子难遮盖,裹住上半身,露出俩膝盖……”由棉而单,由单而光,许多农民就是这样最后破产、沦为赤贫的。
当卖到再无可卖时,人们开始在粮食以外寻找可以充饥的替代物。据一些亲历了那次灾难的人后来为《河南文史资料》撰写的回忆文章中说,当年为了充饥他们可以说什么都吃了。先是糠麸、豆饼、瓜叶、豆秧,这些东西在正常年景都是喂牲口的,但在当时全都升格为人食了。譬如南瓜,在丰收年景由于价格低贱卖不出去,人们都将它煮熟之后捣成泥糊,涂抹在自己家的篱笆院墙上,用以防备不时之需,现在全敲下来煮煮吃了。再譬如红薯秧,人们往常都搭在房前屋后的院墙、树杈上,风干铡碎之后拌上麦秸喂牛,现在却再也看不到它们的影子了,原来都被人们晒干、磨面,掺和在其它杂粮里蒸馍吃了。而当这些东西也没有了,人们开始采食野菜和树叶。野菜和树叶在乡村叫做“地头菜”、“树头菜”,本来都是用来“尝个新鲜”或“换换口味”的,但在当时都成了绝对的主食。地头菜包括野菊花、野地瓜、野韭菜、野芥菜、面条菜、灰灰菜、马苋菜、泥糊菜等。树头菜包括槐花儿、杏花儿、榆钱儿、楝子儿、杨叶儿、柳叶儿、椿叶儿、柿叶儿等。总之只要是能够食用的植物,它的花、果、叶、茎、根、块无所不吃。开始还只吃认识的东西,后来不管认识不认识逮住什么吃什么,许多人都由于误食而发生了中毒。譬如猪妈妈,吃后上吐下泻、头晕目眩。譬如野芹菜,吃后手脚冰冷、四肢麻痹。譬如曲娘子,吃后全身肿胀、烂眼生疮。譬如断肠草,吃后轻者昏迷、重者死亡。但这一切都不能吓退饥肠辘辘的人们。别说这了,后来进入腊月连野菜和树叶都没有了,人们发现几十里外的黄河滩上有一种蔺草根可以食用,而其时有两拨儿客军正用重炮隔河对射,但成群结队的饥民竟然冒着炮火下滩抢挖,有许多人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身首异处,后来者仍然源源不断、前赴后继地拥向河滩。而当地头菜、树头菜也被挖光吃尽了,人们开始真正的“饥不择食”,也就是说不管可食不可食只要能裹腹无所不食。有的人家将枕头、坐垫、马鞍统统拆开,将里面装了多少年的谷糠倒出来,炒焦磨面蒸成面团吃了。有的人家将棉被、衣物、草绳焚烧成灰,然后用水和盐调成黑乎乎的面糊,倒进滚锅熬成糊涂吃了。有的人家将皮绳、皮鞋、皮具用石捶松,再用碱面、硭硝之类的东西软化后,煮得半烂不烂囫囵吃了。更有甚者,有的人家竟然直接挖取黄土,放进大缸里用清水沉淀,等沙石部分沉在缸底后,将上面的细泥刮取出来,不知怎么做成泥饼也吃了。
面对“嗷嗷待哺”的饥民,许多仁人义士都心急如焚,苦苦寻求着解救之策。与毛村比邻的吉家沟,有一位名士吉先生,曾在前一个朝代考取过进士,只是还没来得及封官朝代就改换了。他先是在洛阳书馆自费翻印了几百册《救荒本草》,在故乡饥民中广为发放。这部《救荒本草》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编写的,这位皇子虽然身享荣华富贵,但却十分关注百姓的温饱和疾苦,为了开辟饥饿之年人们的食物来源,他在自己的园圃中种植了几百种野菜,亲自观察记录、鉴别性味,对每一个可以食用的品种,都照画成图,并详细注明这种野菜的名称、别名、产地、分布、特征、性味、可食部分和食用方法,最终写成了这部著名的植物学著作、同时也是著名的荒政专书。吉先生印发这部“野菜食用指南”,意图是指导饥民有效地识别野菜、按图索骥,但是没想到他赶了个晚集儿,等人们看到他这部好心的书时,所有能吃的野菜早已被挖光采净,连山都被挖成了光山秃山。接着他又在名为《灾荒备忘录》的旧书上,查找到一种“救灾不饥丸”的制作方法。其方称将大豆、芝麻、大枣、红糖等物研磨成面、混制为丸、大若儿拳、颜色赤黑,成人只吃一丸便可保一日不饥。他如法试制、试服之后,不知是真的有效还是心理作用,觉得一天没吃饭一点儿也不饿,立刻连夜手抄了几百份,翌日一早便散发到了饥民手中。但是这次努力就像上次一样仍然收效甚微。人们对这方子的有效性没有任何疑问,可你让他们去哪儿找大豆、芝麻、大枣、红糖呀?他们要有这些东西还吃不饥丸干嘛?他所做的这一切虽然于事无补,但一拳善良、慈悲之心炙手可热。
这之中最为忧急的就是毛爷。这时的毛爷在村人眼里,早已是他们不是族长的族长,他们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他的。而这时的村人在毛爷眼里,也早已是他的不是子民的子民,他时时处处都在为他们着想。而今眼看着自己的子民水深火热,他怎能不如坐针毡、坐卧不宁?早在饥饿刚刚蔓延时,他就开始了拯救子民的努力。那一时期由于饥饿所致,偷风大炽。毛村本来是淳朴山村,但在饥饿逼迫下也无处不贼、无人不贼。偷东西的都是那些吃泥饼子的人,他们连泥饼子都吃了还怕球的谁呀,吃着吃着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不管是地里的秧苗、场里的秫秸、圈里的鸡犬、院里的杂物,只要能吃或能换成吃的见什么偷什么,甚至就连人家门上的门鼻儿门搭儿,都偷到集市上换了红薯干儿,一时间整个村庄几乎挂不住个门帘儿,被偷的人家提起这些毛贼无不咬牙切齿。某日一个叫苗根儿的偷了毛爷一捆麦秸,回到家里铡成两截儿,准备用下半截儿烧火,将上半截儿铡碎炒食,却不料被几个村人看到了。由于毛爷在村里的地位,就连他家的东西都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他家的庄稼从来没人看但从来没人偷,他家的鸡犬想去哪儿去哪儿从来没人撵。如今毛贼竟偷到这位爷头上,这还了得?人们立刻将贼人揪到毛爷门前,请求他从重处置、杀鸡吓猴,既惩治了偷他东西的贼,也灭一灭村里的歪风邪气。人们本以为毛爷一定会一见贼人分外眼红,却不料他眼红了是不假,但却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出于怜悯。眼圈通红的毛爷只说了一句话:“根儿呀,你一家都饿成这了,你咋不跟我说一声咧!”不仅没有责备他反而送了他一斗麦。看得那些抓贼的人都情不自禁哭出了声。他从这日起,一个是告诫自己家人和长工,今后自家地里的残存庄稼任人割取,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阻挠;一个是在自家门前设了个饭场,将家里粮食都拿出来煮成粥饭,每日一次地分发给村人;一个是走遍村中殷实人家,动员人们出钱出粮,各尽所能地资助乡亲度过饥荒。可以说毛爷真是尽了最大努力,但他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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