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人物头儿

作者:陈铁军




  毛爷一直以为不管这世上谁赖账,但是毛金成这个人不会赖账。因为——至少在毛村——老实到他跟儿没人了。而且就是他说的:“等到来年麦下来,连本带利加倍还,谁要不还谁是鳖儿。”但是没想到上门之后自己还没开口,这个毛金成就先叫了一声“哥”:“俺知道欠你的粮该还了,可俺实在是没啥可还呀,要不俺用东西顶中不中,俺窑里的东西全都算上,你看上哪样儿拿哪样儿。”他那破窑里本来就没啥东西,遭灾时又都卖得差不多了,剩下那点儿破烂儿倒找钱都没人要。毛爷听他这么一说当时就急了,问:“你不是刚打了不少麦么?麦呢?”毛金成说:“卖了。”“卖了?那钱呢?”毛金成说:“丢了。”“丢了?”毛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说兄弟你可不敢开这玩笑啊,你也知道我是担着风险开的善门,这说话一年一次的审核时间就要到了,到时候这粮要是还不上我可就抓瞎了,你可不敢把你哥往火坑里推啊!”几乎把话说到了语重心长的份儿上。说得毛金成面红耳赤、青筋暴胀,可、可、可、可了半天都没说成一句囫囵话。毛爷见他急成这样原以为他会悔改,却不料到最后他还是说:“可俺那钱真的丢了。那天在镇上卖了粮,俺还专门藏在了裤腰里,可就那么一转身的功夫就没了,问谁谁都没看见,都说肯定是让贼偷了。不信你到镇上去问问,他们看没看见一个丢钱的人在路边抱着头一直哭到天大黑。俺知道你是担着风险把粮借俺的,俺就是再难也不能让你做难,否则就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就连那吃屎的畜牲都不如。可俺真是没啥可还呀!你说这可咋办咧?你说这可咋办咧?”毛爷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这笔账就算烂了。后来毛爷听人说,毛金成把粮卖了是不假,但是卖的钱根本没有丢,就在他们说话时还妥妥藏在他怀里。原来自从他将媳妇卖掉后,一直后悔得就像被割了一块肉,一天到晚见人就问“见俺媳妇没”,就连做梦想的都是怎么把人找到、赎回来。后来他竟然真的打听到,他媳妇被人贩子卖到了周口张埠口,买主儿也是个穷人家。当即变卖了全部粮食,就在他们说话的第二天去了周口。结果媳妇倒是被他找到了,可是人却没有领回来。等他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人家门口,媳妇已经在那边又生了孩儿。几个月的孩儿正吊在娘妈儿上,一离开妈儿就哇哇地哭个不停。一个亲娘哪能听得如此揪心的啼哭。他见此情形只得像孩儿似的大哭一场,将钱留给媳妇自己拐了回来。
  至于毛支楞就更不用说了,他压根借的时候就没打盘儿还。如果说其他人还多多少少有点儿廉耻,对于欠债不还还感到不同程度的难为情,还知道躲一躲、哭一哭什么的,他则连这么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他连媳妇的裤子都卖了亲爹的金牙都掰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本来是他欠别人东西,可是他比债权人还理直气壮,债权人还没说什么他反倒先不耐烦了。第一次去要的时候还说给,现在没有等有了就给。第二次就成了什么时候有不知道,等有了我会告诉你。第三次就成了你他妈还有完没完了,不就是几颗粮食籽儿么,催什么催跟催命似的。第四次索性撕破了脸皮:“跟你说了没有没有,你他妈怎么又来了?既然你来了咱就明说吧,你就是说下大天来我也没有。我是要粮没一颗要血有一盆,你想要就朝我心窝子来一刀。”就好像不是他欠别人而是别人欠着他似的。这号无赖就连他亲妈都拿他没办法,最后都被他活活气死了。毛爷,一个与他没有任何组织关系的人,能拿他的哪怕一根鸡巴毛儿怎么着啊!最后还不是只得啐一口吐沫儿,然后再用脚黢黢说:“算他妈我倒了八辈子霉!”
  这之中最可气也最可笑的是毛孩儿。这货别说还债了——毛爷借给人们的粮食,一个是帮助人们度过饥荒,再一个是让他们作为种子,播种下来年偿还的东西。可是这个熊孩儿不仅将粮吃了,就连种子也一口气吃个净光。由于灾荒很难说什么时候是个头,人们即使得到接济也省吃俭用——一个是将一天三顿饭压缩为一顿,能不吃尽量不吃;再一个是将这一顿也稀释得不能再稀,不吃不行的时候也尽量少吃。这个熊孩儿却从拿到粮食的那一刻起,就一天三顿一顿不卯地放开大吃,而且不是吃蒸馍就是吃烙馍,总之都是实打实的干粮。一直吃到别人地里都长了麦苗结了麦穗,他自己的地里还是一毛不毛,这才想起吃了还要付钱的。毛孩儿这人是这样——他虽然是挣一个花仨的胡球来货,这地方方言叫“懂家儿”,但同时也是敢做不敢当的没材料人,这地方方言叫“肉操儿”。当他终于看到人们都喜气洋洋地开镰收割,而他要割只能割草时,竟然不吭不哈、不声不响地窜了,具体窜哪儿了谁都不知道。当毛爷掂着粮食布袋找到他门上时,他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开了,边哭边说熊孩儿已经半月没见人影儿了,天杀的自己吃饱喝足一走了之,给他爹娘留下一屁股还不清的阎王债,为这他爹的哮喘病又气犯了好几回。直到后来毛爷死了,这事儿也随着毛爷的死成了过去,这个鸡巴孩子才不知从哪儿又回到了村里,回来的时候就像没事儿人似的哼着小曲儿……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上述人们的所做所为,并非我亲眼所见、亦非我亲耳所闻的。毕竟这一切离我们很遥远了,作为一个后来人我不可能亲见,而那些亲见、亲闻的人,由于他们或者就是当时的负债人,或者是负债人的继承人,很可能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问心有愧,所以至今仍对当时的情形讳莫如深。我在毛村期间不止一次地发现,他们谈起毛爷一生的时候七嘴八舌、滔滔不绝,但一到这一截儿时即沉默寡言、装聋作哑,不管怎么问都一问三不知。因此我只能猜测。恰巧当时我处的时代,也是一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时代,特别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句古训,早已被人们看得一钱不值,一场全民赖账活动正如雨后春笋蓬勃展开。凡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大概都还记得,其时最常用的一个词儿叫“三角债”,甚至就连中央都为解决三角债问题下发过专门的文件。最后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们只能这么说——就连朋友之间都不敢互相借钱了,不借钱还是朋友一借钱准成仇人。当然我们能够理解,人们之所以赖账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或者有也不多。由于“十亿人民九亿赖”,我们看到听到了数不清的有关赖账的个案。正是这些生活生动的个案,使得我的猜测有了可引可据的现实参照。所以我在讲述毛爷的这个故事时,为了填补故事到此出现的一段空白,十分自然地联想到了这些现实案例,并依据当年毛村人们的性格和言行,将案情对号入座地安在了他们头上。我完全是想当然地认为,即使毛爷当年的遭遇不是这样,也八九不离十。
  
  直到直到这时毛爷才确信,人们是不会还给他粮食的了。
  不是现在才不还,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还。
  这就意味着,人们不还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他对他们的一片赤心。
  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此前他一直担心人们想还还不起,从没想过他们能还也不还。
  你想这怎么可能——他甘冒杀头的危险,将那么多粮食借给他们,完全是为了他们不被饿死。而事实上也正因为有了这救命粮,他们才大难不死地活到今天,他们村庄在所有村庄中死人最少。可以说是他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他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啊!一个人,如果他还是个人的话,怎么可能——就像东郭先生的狼似的,就像伊索寓言的蛇似的,这边刚刚被人救了一命,那边就把救命之恩抛在脑后,甚至翻脸不认人地对救命恩人反咬一口呢?在他看来,他们这就是咬了他一口。
  这也太丑陋了!这也太龌龊了!这也太黑暗了!这也太可怕了!
  可是现在,这样的事情偏偏就在他眼前发生了。
  令他震惊的倒不是这件事情本身。不就是——用人们的话说——几颗粮食籽儿么,能有多大的事情啊!而是通过这件事情,他第一次看清了毛村人是一群什么人。这是一群什么人呢?杀了他都想不到,这些被他视为父兄、视为乡亲、视为子民的人,这些他一直为之牵挂、为之操劳、为之牺牲的人,竟是一群如此自私、如此无情、如此冷漠的小人!真的就是东郭先生的狼,真的就是伊索寓言的蛇啊!看清楚这一点的毛爷——怎么说呢?这就好比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直到最后才发现孩子是忤逆之子,就连他临死都没来看上一眼,可想而知这对他的伤害是何等之大。深受伤害的毛爷觉得他的心就像针扎似的,就像刀割似的,就像石砺似的,痛得一紧一紧、一揪一揪、一撕一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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