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人物头儿

作者:陈铁军




  按照那时候的规定,请赈要经过报灾——将灾情逐级上报给上级政府,勘灾——由上级政府派员查勘核实所报灾情,审户——核实灾民户口、划分受灾等级,放赈——将赈粮最后放发到灾民手中,这样一个循序而行的过程。而这之中最为重要的环节就数勘灾了,可以说最终能否得到赈济,得到多少赈济,全看勘灾的结果了。因此,毛爷和毛村,还有其它许多的村庄,自从报灾之日起,就翘首以待、望眼欲穿地渴盼着勘灾官员的到来。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他们的脖子都快翘断了,眼睛都快望瞎了,却始终没有看到他们渴盼的人影儿。仿佛通往毛村的山路太长太长了,人们再也再也走不到村跟儿了。人们都在问毛爷:“到底出了啥事情?”而这时候毛爷也在问自己。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不惟毛村,其它村庄也同样没有等来他们期待的人。后来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就在山外,此时此刻有两拨儿客军激战正酣,新近占据这一带的客军虽然为他们委派了县长,但是这个县长张口闭口就会说:“我是某帅的人。”在他眼里除了某帅根本就没有其他的人。而他到这里的惟一使命就是为某帅征粮派款,根本无心也无暇顾及苍生的命运。天津《大公报》所说的《河南最近之三害》,其中一害——知事,说的就是他们这种人。那时候许多地方还管县长叫知事。下面乡村报灾的文字他倒是都收到了,但是由于“公务繁忙”连看都没有看。人们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全都白等了。
  事不关己、无动于衷,实乃官府、官吏的一贯作风,老百姓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如果是在往常也就自认倒霉了。但是这次由于牵涉无数生命,对灾难的无视就是对生命的无视,连生命都被无视的人们一下子愤怒了。先是十里八乡的几十个老人,也不知是自发的还是受人指使,手持长香到县衙前静坐请愿。据说这是此地古老习俗,当人民向官府提出他们的正当要求,而官府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时,人们可以用香火将衙门烧了而不受法律追究。为首的是本地名士吉先生。所有村庄都来了他们年高德劭的代表,而代表毛村的就是毛爷。很快请愿之人越来越多,无数农民从四面八方拥进县城,将一条衙门前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先是齐声高喊,要求县长出来对话,但是县长根本不予理睬。后来由于群情汹涌、呐喊如雷,好不容易把人喊出来了,却仍然是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一望而知根本没把这些草民放在眼里。“你们不就是想吃口饭么?”这个县长以极其轻蔑的口气说,“想吃饭还不容易。年轻的都来某帅这里吃粮当兵,我保证你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年老的还吃什么,吃了也是浪费,还不赶快找根上吊绳吊死算了。”正是这句侮辱性质的话彻底激起了民愤,使得一场动乱最后发展成了暴乱。这个县长话音未落,便成了愤怒群众的众矢之的,一时间无数石块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其中一块正中他额头,打得他双手抱头、血流满面。这一痛击大大出乎了县长的意料,这个惊慌失措的人一边连呼警察开枪弹压,一边抱头转身向衙里就跑。早已守卫在衙前的警察立刻开枪射击,事件至此终于演成了血案。关于这次流血事件的伤亡人数,当时北平《晨报》报道为:“死伤者达二十余人。”但上海《申报》说:“死伤人数究有若干,迄今为止尚未查明,但据本报可靠消息,当时死者共计七人,其中青壮男性三人,老翁、老妪各一人,幼童二人。内有二人姓名已经查实,尸体已由家属领回掩埋,其余五人尚无人认领,姓名身份无法查明。”但是流血已经无法压制人们的怒火,悲愤的人们如同洪水一般涌进县衙,将公案、器具、门窗、车轿统统砸得稀烂,将大堂正中的“爱民如子”匾额劈成了柴禾,许多人甚至爬上屋顶将屋脊上的瓦兽都掀了下来。吓破了胆的县长只身一人从后门逃出,躲进衙门后街一户人家的红薯窖里,完全是在这家老太婆的掩护下,才躲过搜查,幸免于难。
  消息很快传到远在洛阳的某帅耳朵里。这位闻名遐迩的大帅,虽然由于出身行伍,性格粗暴,言语鄙俗,加之长期武装割据,动辄大打出手,以及被其手下人的胡作非为败坏了形象,在世人看来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但是作为一个领袖人物,骨子里还是具有“为百姓做好事”的封建正统意识的。这方面最好的例证就是他每到一地,只要一有空闲就让法院的法官靠边站,自己以青天大老爷的身份亲自断案,而且只要是发生在穷人和富人之间的纷争,不管谁有理谁没理一概都判穷人有理。他得知这一消息后当即大怒:“这个狗娘养的县长叫啥?”下令将其立刻革职、拿回严办,同时指着一个他一贯信任的幕僚,当场口头任命为这个县的新县长,并令其即刻赴任、查明灾情、据实禀报。人们在付出了血的代价后,终于引起了官府对灾情的重视。虽然前任县长最终只是被革职了事,而并没有受到应得的惩办,但是他们毕竟迎来了一个新任县长。这个新县长由于是个知书达理的文人,不论人品和作风都与前任截然不同,很能理解、关注和体恤民间疾苦,到任后连衙门都没进便直接深入灾区。在整个勘灾过程中,他和他的助手们不辞劳苦地走遍了每一个村庄,一亩一亩地查勘受灾程度,一户一户地询问受灾情况,并将受灾村庄、亩数、灾户姓名、男女老少几口等——记录成册,向人们保证一定要将这一切如实上报。毛村这地方由于地处黄土山区,过去就是十年九旱,根据从前的受灾经验,知道勘灾过程往往就是官吏的勒索过程,若想让贪官污吏将他们的灾情如实上报,就必须对其贿以钱、物,只要给钱没灾也会报成有灾,反之有灾也会报成无灾。早在前一个朝代就有过这样的歌谣:“一百钱报一亩灾,无钱痛哭仍空回。”“农日瘠,吏日饱,是灾非灾恣颠倒。”毛村早在新县长到来之前就搜遍全身,为其准备好了注荒的贿赂。但是没想到这个新县长不仅分文不收,他和他的助手们是自带粮食下乡来的,反而命其助手将他们自己的粮食全部捐给了村人。这点儿粮食虽说连填牙缝儿都不够,但是意想不到的毛村人——先是半天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全都激动得哭了。他们觉得终于盼来了救星。正是从这个新县长的身上,人们似乎重新看到了希望。
  然而这个救星一去之后,却再也没有了音讯,就好像这世上从未有过其人一样,就好像这个人从未来过毛村一样。苦苦等待的村人们一打听,这才知道原来就在新县长离去之后,他们这里的政治和军事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原来旷日持久、隔河对峙的两拨儿客军,偏偏不早不晚地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分出了胜负,一直被压制在对岸的那一拨儿汹涌过河、直捣洛阳,而某帅领导的这一拨儿则一败涂地、溃不成军,最后不得不卷起铺盖卷撤出了豫西。当毛村人得知这一消息时,这里的主人已经换成一个新的大帅。某帅的那个县长也随主子落荒而逃,取而代之了新帅派来的新县长。这个新县长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一脸惘然,特别是对于发生在这里的灾难,竟然东张西望道:“救灾?救什么灾?什么地方失火了?”望着他一脸的天真无邪,人们意识到,这一切都只能从头再来。
  可是从头再来的结果却令人哭笑不得。这个新县长倒也是真心实意想救灾的,而且接到灾报之后也没有推诿拖拉和敷衍搪塞,很快就亲自带人查勘了灾情。但是此人原是新帅最小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这样一个花花公子就是有心关心民瘼也看不见瘼在何处。他下来倒是下来了,可就是没下到该下的地方。譬如他本该下到毛村却没有下到毛村,而只下到了毛村归属的乡镇——古镇。古镇在这个县老爷下来之前,就为之准备好了“县长公馆”和大鱼大肉。他和手下人一进镇便被迎入临时公馆,紧跟着便是镇长、乡绅的接风洗尘,一连几天你请我敬、交杯换盏、笑语欢声,席间他越来越觉得:“这地方人吃得这么好,怎么可能有病有灾呢?”直到最后一天才在镇长、乡绅们的前呼后拥下,围着镇子的庄稼地看了一圈儿。而问题出就出在他看的这地方。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没有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事物,随便举个例子,比如说土地吧,地势再高的地方也会有低洼,地势再低的地方也会有高岗。这就决定了即使高地有旱情,但并不妨碍低洼之处有收成;即使低地被淹了,但并不妨高岗之上有收成。故而经常可见这样的情况,有时候一个县都成灾了而这个县的某一村庄却不成灾,有时候一个县都不成灾而这个村庄的灾情却很严重。所以勘算灾情最忌笼统估算、一概而论。可是花花公子就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偏偏古镇都是黄土山地、十年九旱,惟独镇子地处黄河岸边、旱涝保收,不仅家家户户都是水浇地,有些人家甚至种着北方鲜见的大米。这年的庄稼虽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大旱的影响,但玉米高粱什么的至少都结着个穗。花花公子一边看一边高兴地说:“这里的庄稼长得不错嘛。”看罢之后就带手下人打道回府了。他走之后人们听说,他最后得出并上报的结论是:“这个县根本就不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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