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人物头儿
作者:陈铁军
是的,如果说毛爷此前还有些疑问,但是现在他完全确认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他冒着杀头的风险,将粮食放给这些人们,不就是为了他们不被饿死么?现在他们没有饿死,而且活得很好很好,这不正是他当初企盼的么?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可后悔、可遗憾的呢?
毛爷分家的时候,以新县长为首的年审团已经到达古镇,并且将在次日到达毛村。从镇上传来的消息说,与新县长同来的,除了一帮精明干练的财会人员,还有一队荷枪实弹的民团士兵。这一消息使得毛村人就像听到了来自天边的、越来越近的隐隐雷声,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临头了,一颗颗心全都情不自禁地悬到了嗓子眼儿。
毛爷生养了四个儿子,叫做大妞、二妞、三妞、四妞,除了最小的四妞在外求学求仕,其他的一直跟他共同生活。当他把这三个儿子叫到面前,向他们宣布他的分家决定时,孩儿们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关于这个义仓历朝历代都有规定,一旦发现仓谷被人侵挪或出现亏空,除了要将仓首按律治罪,同时还要罚没其家产赔补损失。而他们的爹抢在罚没之前瓜分家产,毫无疑问是想挺身而出、只身试法了。因此他们一听这话全都哭出了声,一边痛哭一边哀求:“爹呀,你可不敢这么干呀!”但是毛爷丝毫也没为这哭声所动。他几乎是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偏不倚、不折不扣的态度,将他的全部家产(包括他自己的日用品)一分为四,每人一份地分给了他的四个儿子。最小的四妞虽然远在天边,但也和他的三位兄长一样,分得了一处窑院、一片土地、一个长工和一头耕牛。做完这一切之后的毛爷,就像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愿,面带微笑地端起了他的黄铜水烟袋,深深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道:“行了,你们该干啥干啥去吧。”
新县长是在次日如期到达毛村的。就像事先传说的那样,与他同来的除了一帮精明干练的财会人员,还有一队荷枪实弹的民团士兵。他一进村公所第一句话就问:“你们村的仓首呢?”也就是在这时候人们发现,毛爷不知何时不见了。
是的,毛爷不知何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的三个儿子都说自从分家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这个父亲。保长急忙吩咐众人:“赶快去找赶快去找。”可是人们找遍村里、地里、犄角儿、旮旯儿,甚至就连附近几个村庄都去遍、问遍了,也没有找到他的影子。联想到他昨天刚刚瓜分了家业,许多人都开始怀疑他早有预谋,这时候找不着说明他早已畏罪潜逃了。新县长本来就是有名的酷吏,见此情形不禁暴跳如雷,逮住汗如雨下的保长道:“你去把仓门给我砸开。今天没事儿咱们什么都好说,敢出任何事情我要你的脑袋!”
人们拥向义仓时,原以为将看到粗暴的破门场面,但是赶到那里才发现仓门根本没有锁。
人们拥向义仓时,原以为将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仓库,但是赶到那里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人。而此人非他,正是他们踏破铁鞋、苦苦寻觅的毛爷。
是的,实际上毛爷哪儿都没去,就在他一生守候的义仓里。自从将家业分给孩儿们后,他就一个人默默地来到这里,来到仓神李皋微缩、泥塑的神像前。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是这个李皋说:“如果杀了我一个人,能救活成千上万的百姓,本官甘愿以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取千万百姓的性命。”他将几盘花馍、干果一一摆放在神龛前,然后给他祭祀多年的这个神祗烧了最后一次纸。与以往不同,这次他烧的不是寻常黄纸。后来毛村人从没有烧透的零星纸灰中,依稀认出了那是他们当年借粮的借据,换言之也就是他们有罪的证据。他就这样盘坐在他崇敬的神面前,一张一张焚烧着这特殊的“黄纸”。当最后一张“黄纸”化做黑蝶,在火焰中翩跹升起、婀娜舞蹈的时候,他的脸上竟像仓神李皋一样,漾出了一种活泛,一种温暖,一种安详,一种超然。毛村人最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爷。当他们轻唤着“毛爷呀,毛爷呀”,发现他们面对的只是毛爷的肉身,而他的神灵早已面带微笑、驾鹤西归了。
就这样,毛爷以他的死,原宥、饶恕了他的子民的过错,并且一个人承担了原该他们分担的罪责。毛村人面对此情此景,原本应该如释重负的,但是不知怎么全都情不自禁哭出了声。
是这样——
毛爷死后,由于再也无人出头露面,号召、动员村民捐输仓谷,毛村的义仓一直没有得到充实。不久,这个已经创立几百年的,在漫长几百年中拯救过无数生命的义仓,便渐渐被人遗忘、自动废弃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恢复。许多后来人甚至都不知道,毛村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义仓。
毛爷死后,为了追念这位舍己救人的义士,也不知在谁的倡议、带动下,人们或捐款捐食、或出力出工,为他修建了一座庄严肃穆的祠堂,从那时起年年供奉、岁岁祭祀,香火一直延续、流传到今天。毛村毛氏也就是从那时起,拥有了氏族的第一座宗祠。
也就是说,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局是,毛村少了一所义仓,多了一座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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