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人物头儿

作者:陈铁军




  毛爷试问:“要是咱们只管开仓呢?反正县里一年才检查一次,咱只要在这之前把粮还上,不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么?”他没有说这正是自己面临的问题,而只是装作忽发奇想、随口一问。他想以一个第三者的身份,听听人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想只要有一个人说这个办法行,他也算有了这么做的理由和借口。但是正如他预料的,他问了那么多人竟连一个说行的都没有。人们不仅不赞同,反而觉得连说说都是犯罪,仿佛马上就会大祸临头似的,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你怎么敢这么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话要是传出去,咱一圈儿人都吃不了兜着走!”“这可是欺君罔上呀,这要是让上边知道了还了得!”“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瞒得住?”“就算瞒得住一时,但谁敢担保来年就一定有收成,天可是有不测之风云哪,万一像今年似的又没有收成,到时候人们还不上来可咋办?”“到时候县里一检查,岂不就全都露了馅。谁都知道侵挪、亏空仓谷,自古至今都是坐牢、杀头的罪啊!”他们中的一个人说着说着,似乎猛然明白了毛爷的用意,竟然失声惊呼:“毛老哥你可不敢这么干啊!”是的,毛爷原来的确是想,至少也得有一个人赞同他,他才会决定这么干。但是不知为什么,人们众口一词的反对,反而触动了他骨中的执拗;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反而激起了他心中的豪情。
  毛爷是在三天之后回到毛村的。回到毛村的毛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毫无表情的毛爷哪儿都没去,一进村就进了他掌管多年的义仓。就像其它各行各业一样,仓库这一行也有它自己的行业神。一般仓库供奉的行业神都是萧何或刘晏,这两位都是古代数一数二的理财家,惟独义仓与所有的仓库都不同,它供奉的这个仓神叫李皋。这个李皋是唐朝著名的良吏,据说有一年他被任命为温州的父母官,上任时那里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大旱,一路上目睹饥民啼饥号寒、流离失所,不禁心急如焚、泪流满面,一到州府衙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下属砸开并扒宽官仓大门,将仓中的几十万石粮食全部赈给百姓。他的下属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跪在衙门前连连磕头,恳求他一定要先报告朝廷,待朝廷颁旨之后再行放赈。但是李皋说:“老百姓都快饿死了,哪还有时间请示汇报。如果杀了我一个人,能救活成千上万的百姓,本官甘愿以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取千万百姓的性命。”现在毛爷就跪在这位冒死开仓的仓神面前。仰望着这位微缩、泥塑、古老、蒙尘的神祗,毛爷那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竟然漾出了一种活泛,一种温暖,一种安详,一种超然。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在说:“是的。别的村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是毛村的事情我一定要管。如果杀了我一个人,能救活一个村庄的人,那就以我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取一村人的性命吧。”
  
  公乃私罄仓谷贷饥民。乡人得食,或欢呼雀跃,或涕泗交流,一时皆称公德。是举全活甚众。
  《某县新志·人物(部)·毛金山(传)》
  
  那个黄昏,毛爷一直在村外山坡上,远远注视着他为之操劳的村庄。那时候村庄正浸润在如火如荼的落晖里,村径上乱鸟投林、农人晚归,村巷中犬吠狺狺、牛羊哞哞,一孔孔、一层层的崖窑里炊烟袅袅、黄粱正熟,远远望去就像一幅西洋油画一样。特别是那日照霞染、金黄嫣红的炊烟,它们时而缭绕一处,时而漾溢开来,和五谷杂粮的香味儿一起,使山村弥漫着感人肺腑的人间烟火气,简直就像是这幅画儿的点睛之笔。一点儿不假——仅仅把村庄绘成图画,它是没有温度和脉动的,只有再添几缕缓缓升起、款款摆动的炊烟,整个画面才会显得暖融融、活生生的。而在这个田园荒废的年代,某个村庄竟还可见如此霭然的炊烟,这简直就是个了不起的奇迹。置身画儿外的毛爷,就这样被他自己创造的奇迹吸引着、感染着,心中涌动着经久不散的陶醉感、满足感和成就感。当他这么注视着他的村庄的时候,丝毫也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要偿还的。
  
  翌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财入民手,虽贫民不免滥用;到收回时,虽富民不免拖欠。毛公催还仓谷,上下往返,竟偿者甚少。
  《某县新志·人物(部)·毛金山(传)》
  
  我在毛村的那些日子正是夏天,更准确地说正是乡村麦收之后。由于那一年风调雨顺、夏粮丰收,农忙刚过人们便开始了传统的“行麦礼”活动。所谓“行麦礼”就是在麦收之后,带着新麦蒸成的馍馍,到女方娘家走亲串友、馈赠新馍。当地民歌唱道:“割罢麦、打罢场,哪家闺女不瞧娘。”这些新馍除了送给爹娘,对娘家的所有亲戚也各有馈送。送馍的意思据说有三,一是表达人们无法掩抑的丰收喜悦;二是向娘家传达自家的丰收消息;三是表示丰收之后没有忘记娘家人的养育之恩。我在那些日子里每天都看到挎着馍篮的红男绿女,他们或步行、或骑车、或开着农用三轮车,每个人都是一脸喜气洋洋的表情,络绎不绝地往来于尘土飞扬的乡村道路上。每当这时,我的思绪都不禁飞向五十年前,心想毛爷当年看到的一定也是这样一派丰收景象。他面对此情此景肯定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一颗悬了很久很久的心终于落在了地上。难道不是么?仿佛老天有眼似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这一年没有出现人们担心的灾害和欠收,相反家家户户的粮食布袋全都撑得脑满肠肥。接下来人们只要拿出这些粮食的很少一部分,把他们寅吃的卯粮还上,整个事件就算到此结束了。这是何等皆大欢喜的结局啊!一场巨大沉重的苦难,就这样被他们送进了记忆。
  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在历史的记录中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句话——“偿者甚少”!我记得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当时就愣了,一时直以为这是谁跟我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但是瞪大眼睛再三端详,很快发现这不是玩笑而是真的。也就是说,当毛爷面带笑容地去向人们收粮时,早已不是人们跪着求他的时候了,他就像我一样怎么怎么也没想到,迎接他的竟是人们异口同声的一个“不”字儿。
  
  人们是这样说“不”的——
  苗根儿,这个偷吃过毛爷麦秸的“贼”,一看到毛爷上门就哭开了,边哭边叫:“我那好心的爷哎!”说他收了点儿粮食是不假,可是他一家上有老下有小哎!两个老的就不用说了——他爹腰痛得多少年都下不了炕,连睡觉都不能躺着只能趴着,就那还痛得一天到晚直哎哟。他娘又得了睁眼瞎的病(很可能就是现在说的白内障),大天白日里走路都乱撞墙。他们不仅帮不上他一点儿忙,就连吃饭都得他端到炕沿儿。六个小的最大的七岁,最小的一对双儿才一岁,正长身子骨的时候碰上遭灾,饿得光长脑袋不长个儿,站在那儿就像一排向日葵似的,六根小麻杆儿顶着六个大花盘儿,连杆儿都压得弯弯的,村里女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掉眼泪儿。最可怜的是他老婆,遭灾的时候刚刚生下这一对双儿,自己什么都吃不上,却要供着俩孩儿无休无止地吮吸,没几天就连骨髓都被吸干了,打那儿起就生下了一种怪病,只要醒着就拼着命地吃东西,逮住什么吃什么,不管谁拦都拦不住,有时候吃得哇哇暴吐。但是越吐吃得越凶,一直吃得人面黄肌瘦、颧突腮陷,看着都不像人了而更像鬼。这就是他的家啊!他收那点儿粮食还不够养活这一家老小的。“毛爷啊!”说到这儿他哭得几乎都不成声了,“您已经救俺两回了,就求您救人救到底,再救俺这最后一回吧。欠您的粮俺一定还,谁要不还谁不是人。只是求您高抬贵手,再缓几天,让俺等到秋后再还行不行?”听着这苦人儿声泪俱下的诉求,就连毛爷自己都觉得这债不能再要了,再要就不是催债而是催命了,他就成了后来电影里的恶霸地主黄世仁了。
  吃了他哥的毛老二,则自从麦收那日起,就尽量躲着不跟毛爷再照头。先是走路东张西望、瞻前顾后,看到毛爷在前面掉转脸就往回走;接着不管去哪儿都要掂量老半天,只要毛爷常去的地方打死也不去;再接着能不出门儿尽量不出门儿,仿佛这样人们就会将他遗忘了;到后来看到毛爷开始挨家要粮,索性每天天不亮就溜出村,到集市上一转就是一整天,不到三更半夜人们睡死不回来。很快这一带的大小集市都被他转遍了,实在没啥可转了就找个地方蹲着看人,不管是打铁的、弹花的、补锅的、修锁的,逮住什么看什么,一看就是老半天。毛爷找他一次找不着,找他一次找不着,不管啥时去他家那门上都挂着锁,最后终于找恼了:“今儿个我还不信了!”哪儿都不去了,就坐在他门前一直等,等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三天深夜将他等了回来。毛老二贼头贼脑摸到家门口,看到门前猛然站起来一个黑影儿,还以为是鬼,吓得“妈呀”叫出了声。待看清是毛爷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举起双手一连声说:“我还我还。”让毛爷等着他到窑里取粮食。可是取了半天取出来的那点儿粮,连他当初吃进肚里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可怜巴巴地说就这点儿了,让毛爷无论如何先拿上,等到明天他再出去凑。可是毛爷次日再去又找不着他了,没别的办法只得再次守株待兔。就这样逮住一次还一点儿,逮住一次还一点儿,就像老头尿尿似的,一直到最后连一半都没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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