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人物头儿

作者:陈铁军




  不成灾,就意味着不能开仓放粮。
  
  然贷、放之规,报批繁琐,公等徒劳,事终不成。众见求官无望,乃相率而求毛公。
  《某县新志·人物(部)·毛金山(传)》
  
  人们是在得知“不成灾”的结果后,不约而同来到毛爷家的。他们中的许多人这时已饿得连路都走不成了,有的时走时歇,有的被人抬着,有的甚至是爬着爬来的。大家见到毛爷二话不说全都跪在了他面前,就像给他们的皇上下跪的子民。这一跪一下子把毛爷给跪傻了。
  因为跪下的全是毛爷的乡里乡亲,这之中有许多人还是他的长辈儿,有些人论辈分甚至还是他的爷和奶。从来只有晚辈儿跪长辈儿哪有长辈儿跪晚辈儿的,所以他一见这阵势立刻慌了,手忙脚乱地赶紧去搀这个扶那个,口中不停事儿地嘟哝着:“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但是人们仿佛横下了一条什么心似的,拽起这个跪下那个、拽起那个跪下这个,不管拽到谁都死活不起来。其中一个应爷的老汉被拽急了,索性趴到地上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金山哪你就别拽了。我们知道这么干不得儿,可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今儿个大伙儿来是想求你一件事儿。”
  毛爷急得也快哭了:“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大哥、大嫂,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有什么事儿咱站起来说行不行。你们这么做,不是骂我么,不是打我么,不是杀我么?”但是那位爷坚持道:“你先答应了,我们才起来。你要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毛爷一个人哪能拽得起全村子的人,这会儿只得屈服道:“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了还不行么?”但说完立刻意识到,他答应了一件不该答应的事儿。
  那位爷说(他说这话时仍然跪着):“我们也知道这是在难为你,可、可、可这不是实在没法了么。你是咱姓咱村的头儿,又是咱村义仓的仓首,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能救大伙儿了,你就发发慈悲、做做善事,当一回家、做一回主,把仓开了、把粮放了,救救咱一村的老少爷们儿吧!”
  毛爷一听这话,第一个感觉这不是在求他,而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但是没容他往后退,人们的哀告就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将他死死按在了那里。“是啊是啊。”人们七嘴八舌哀求他时,全都原地跪着没起来,“毛老爷您就开开恩,救救我们大伙儿吧!我们都给您磕头了!”
  毛老二一边磕头一边哼咛——自从烹食了自己亲哥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看见个人俩眼就情不自禁地发绿,就连他自己都对自己感到害怕——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流得都是泪:“叔啊俺老饿啊,饿得光想吃人啊。俺可不敢再吃人了啊,再吃俺就不是人了啊,以后俺死了到了阴间,阎王爷都不会饶过俺啊。您就给俺几颗粮食籽儿,哪怕三颗五颗的都行啊,让俺断了吃人的念想吧。”
  苗根儿把头都磕破了。毛爷已经救过他一回,他相信这回还会救他的。他用嘶哑的嗓声儿求告着毛爷:“俺知道粮不是您的,您也做不了这个主。今儿个俺不求您别的,只求您做个中人行不行?咱就只当那粮姓王或是姓李,您就只当自己是个中间那个人,认识王爷、李爷也认识俺,替俺在王、李二爷面前做了个担保,让他二位爷把粮借给俺行不行?俺保证一辈子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毛金成说:“对!这粮就算俺借的。”这个不得已卖了媳妇的人,一辈子都没开口求过人,饿急了哪怕把媳妇卖了,也不愿意轻言一个借字儿。他觉得丢不起这个人。但是这时候竟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仅平生第一次张开了求人口,而且急切到了只要有人肯借给他,用他的话说:“利息多少随您定,等到来年麦下来,俺一定连本带利一起偿还。不!加倍偿还。谁要不还谁是鳖儿。”
  毛孩儿,这个曾经诓哄过毛爷五块钱的人,这时候更加起劲儿地诓哄道:“这事儿要让我说,这粮虽归官家管,可仓却在咱村里,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怎么着还不是咱说了算。官家一年也就来看一回,而且差不多都在那几天,哪怕咱把那粮都放完了,只要大伙儿都不吭声,在他来之前再填补上,又有谁能看得出来。”让他一说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儿,根本没有必要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我觉得毛孩儿说得对。”毛支楞第一个站了起来。站着说话和跪着就是不一样,就连语气都显得挺胸腆肚:“官家后脑勺也没长眼,只要咱自己的嘴贴了封条,他咋会知道咱在背后做了手脚。而且这个封条现在就可以贴上,今儿个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咱们现在就给毛爷发个毒誓,谁也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谁要是把这事儿说出去,让他全家都不得好死!”就好像这事儿已经定下了一样。
  本来这个毛支楞是最被人们看不起的人,自从他把他爹的金牙和自己的媳妇卖了以后,就成了一泡不齿于人的臭狗屎。但是由于他在这一刻里说出了人们的心里话,话音未落人们竟真的跟着他发起毒誓来:“谁要是把这事儿说出去,让他全家都不得好死!”这里的人们如果不是被逼到墙角儿,一般是不会轻易赌咒发誓的。而一旦他们赌咒发誓了,就说明他们急得要翻脸了。这些毒誓旦旦的可都是他的哥呀姐呀弟呀妹呀,可都是他的叔呀婶呀爷呀奶呀,因此毛爷一看他们急成这样比他们还急,急得光知道张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会一个劲儿地抓耳挠腮说:“你们容我想想行不行,你们容我想想行不行……”
  人们终于散去后,毛爷也离开了村庄。他原是想找找其它村庄的仓首,看看他们是怎么办的。毛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四处走动了,这些日子里他全神贯注于饥饿的乡亲,根本无心也无暇它顾。这次出来一看他才发现,他原以为还是那个样子的乡村,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容颜。自从最后一丝得救希望破灭后,乡村陷入了完全彻底的绝望之中,所到之处人人都是一脸绝望表情,家家都是一片绝望哭声,村村都是一派绝望景象。正因为绝望,他在经过一个村庄时,看到那里正在进行一场葬礼,被埋葬的竟有大大小小十一口人,由于棺材不够,尸体全用草苫裹着。即使是在如此严重的饥饿年代,一个村里一次死亡这么多人也是罕见的。一问才知道这是一个四世同堂的人家,先用最小的孩儿换了几升玉米糁儿,又用一升玉米糁儿换了一包砒霜,掺在剩下的玉米糁儿里一锅煮了,在曾祖父的带领下全家饱餐了一顿。既然横竖都是一个死,与其饱受煎熬、痛苦死去,还不如——用这个曾祖父的话:“让咱全家都做个饱死鬼吧!”他在经过另一个村庄时,看到那里房倒屋塌、十室九空,整个村子一片荒芜、荒废景象,喊了半天连有人应声都没有,不仅没有人声就连犬吠都没有。好不容易在一孔破窑里找到一个秃头老妪,问她村里人都去哪儿了,嘟囔半天才听清原来自从等赈无望,凡能走得动的人全都逃之夭夭,到陕西、山西逃荒要饭去了,全村就只剩了她和几个走不动的老人,孩子们走时候把能吃的东西都留了下来,但是这点儿东西能吃几天呀,现在他们就只剩下等死了。这可是人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呀,人们但有一线生机也不会抛家舍业、另投他乡呀。更有甚者,一个村庄因为忍无可忍,也不知是谁最先发一喊,男女老少一呼百应、砸开义仓,将他们求之不得的粮食哄抢一空。官府闻讯出动大批官兵将村子团团围住,挨家挨户抓人搜粮。他经过村庄时官兵正将全村人赶到村口,在一棵槎桠古树下逐一捆绑吊打,逼令他们交出抢走的粮食,交出来的松绑放人,交不出的一直痛打。一时间整个村庄鬼哭狼嚎、血肉横飞,许多确实没粮的村人都被活活打死。总之,他看到人们正在走向死路、绝路。
  毛爷当然见到了这些村庄的仓首。这些都是各村各庄首屈一指的有德之人,他们有的是村庄的保长,有的是宗族的族长,有的又是保长又是族长,而那些濒临绝境的都是他们的子民。毛爷本以为他们正在为各自的子民惮精竭虑、想方设法,谁知道他们竟比其子民还要绝望,几乎每一个人都涕泗长流、捶胸顿足地对他说:“我们能有啥法儿咧?我们能有啥法儿咧?”从他们痛心疾首、万念俱灰的表情可见,他们已经完全放弃了救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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