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生死疲劳

作者:莫 言




  我爹的脸在阴影中,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那两只把住石槽边沿的大手,我只能看到那两只像蓝色的宝石一样的牛眼睛。牛,刚买到我家时是栗色,但后来它的毛色愈变愈深,已经接近黑色,所以我爹把它称为老黑。我打了一个喷嚏,惊动了我爹。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仿佛从牛棚里溜出来的一个贼。
  “是你呀,儿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快回屋睡觉去!”
  “爹,你为什么不睡?”
  爹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斗,说:“好吧,我也睡。”
  我在迷蒙中,感觉到爹又悄悄地爬起来。我心生狐疑,等爹出了屋子后,我也爬了起来。一进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丝绸般的物体在空中飘动着,洁白,光滑,凉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来披在身上或是团弄团弄塞到嘴巴里。我往牛棚里看,此时的牛棚变得高大敞亮,没有一点点暗影,地上的牛粪也如同洁白的馒头。但爹和牛都不在牛棚里,这让我大感惊奇。我明明是尾随着爹出了门,眼瞅着他进了牛棚,怎么转眼之间就没了踪影,不但爹没了踪影,连牛也没了踪影。难道他们化成了月光?我走到大门口,看到大门洞开,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爹与牛出去了。他们深夜里出去干什么呢?
  大街上静悄悄的,树,墙,泥土,都是银色,连墙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标语也成了耀眼的白色: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四清”运动进行到底!这大字标语是西门金龙所写,他确实是个天才,从来没见他写大字,但他提着盛满墨汁的水桶,拿着饱蘸墨水、用麻丝扎成的大笔,直接就往墙上写。字体饱满,横平竖直,勾划有力,每个字都有怀孕的母羊那么大,引起观者的连声赞叹。我这哥,已经是屯子里最有文化、最受器重的青年,连四清工作队里那些大学生工作队员也对他颇为欣赏,并与他成了朋友。我哥已经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听说他还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正在积极表现,向党靠拢,争取加入共产党。四清工作队里有一个才华横溢的队员常天红,是省艺术学院声乐系的学生,他教会了我哥西洋的美声唱法。在那年冬天的许多日子里,这两个青年,用比毛驴叫唤还要悠长的声音,演唱革命歌曲,成为每次社员大会前的保留节目。那个小常,经常在我家院子里出没。他生着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小脸雪白,大眼明亮,嘴巴宽阔,胡茬子靛青,喉结突出,身材高大,与屯里的青年大不相同。我听到许多心怀嫉妒的年轻小伙子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大叫驴”,我哥跟着他学唱,得了一个外号叫“二叫驴”。这两头“叫驴”性情相投,亲如兄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屯子里的“四清”运动,把所有的干部都折腾了一遍,民兵连长兼大队长黄瞳因为挪用了一笔公款被停职,村支书洪泰岳因为在村苗圃里煮食了大队饲养场一头黑山羊被停职,但他们的职务很快就被恢复,只有大队保管员因为偷生产队的马料被真正撤职。运动就是演戏,运动就有热闹看,运动就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标语上墙,社员白天劳动,晚上开大会。我这个小单干户,其实也是个爱凑热闹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想入社。我想入社后跟在两个“叫驴”腚后,满世界乱窜。这两头“叫驴”的极有文化的行为吸引了年轻姑娘的目光,爱情慢慢滋生。我冷眼旁观,知道我的重山姐姐西门宝凤死死地爱上了小常,而黄互助与黄合作这一对双胞胎姐妹,大概是同时爱上了我哥。没有人爱我。她们也许还把我当成不懂人事的小孩,但她们哪里知道,我的爱,已经十分浓烈。我偷偷地爱上了黄瞳的大女儿黄互助。
  好吧,我言归正传,说我上了大街,依然没有发现我爹与黑牛的踪影,难道他们飞上了月球?我仿佛看到爹骑在牛背上,牛四蹄踏着云朵,尾巴像一只巨大的船桨一样摇摆着,冉冉升起。我知道这是幻想,爹如果要骑牛奔月,不可能抛下我。我必须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们。我站住,集中精力,张大鼻孔,搜索气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们并没有远去,他们在东南方向,在颓败的围子墙附近,那里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里专扔夭折婴儿的地方,后来被拉土垫高,成了大队的打谷场。打谷场平坦如坻,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土墙,墙边有许多碌碡和石磙子,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在那里追逐嬉戏,他们都光着屁股,只穿一件红色的肚兜兜。我知道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灵,他们每逢月圆之夜就会跑出来游戏。真是可爱,这些精灵小孩,排着队伍,从碌碡上跳到石磙子上,又从石磙子跳到碌碡上。他们的领导,是一个扎着一根翘天小辫子的男孩,嘴里叼着一个亮晶晶的铁哨子,节奏分明地吹着,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着哨音,煞是整齐,真真好看。
  与此同时,我家的牛,两只角上挂着红绸,头顶上簇着一朵红绸大花,好像一个新郎,喜气洋洋地,沿着打谷场边缘奔跑。它全身油光闪闪,双目亮如水晶,四蹄如同四个灯笼,跑得优雅流畅。它跑到之处,墙上的小红孩们便发了疯般地鼓噪呐喊。就这样一圈一圈又一圈,欢呼声如浪潮此起彼伏。大约跑了十几圈。牛进入场地中央,与我爹会合。我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豆饼塞进牛口,这是奖赏。然后我爹摸摸牛额头,拍拍牛的屁股,说:请看奇迹。然后用比那能唱西洋歌曲的“大叫驴”还要高亢嘹亮的嗓门喊着:“请看奇迹!”
  我爹高声喊罢,用鞭子抽了一下光溜溜的地面,仿佛抽打在玻璃上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牛猛地抬起前腿,整个身体也竖了起来,只用两条后腿支地。做这样一个爬跨动作并不难,所有的公牛在爬跨母牛时都能做,难得的是它的前腿和身体就这样悬在了空中,只用两条后腿支撑着庞大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前走。它的步态尽管十分笨拙,但已经让观者目瞪口呆。我从来没想过一头肉身沉重的大牛,竟然可以直立行走,不是走三步五步,也不是走十步八步,而是绕着打谷场走了整整一圈。它的尾巴拖在地上,两条前腿蜷曲在胸前,像两只发育不全的胳膊。它的肚皮完全袒露,两条后腿间那两个木瓜般的睾丸摇摇摆摆,仿佛它的直立行走就是为了展示这玩意儿。墙头上那些喜欢闹哄的小红孩都沉默了,喇叭忘了吹,鼓忘了打,一个个张着嘴,小脸蛋上都是痴呆呆的表情。直至它走圆一圈,放下身,四蹄着了地,小红孩们才恢复理智,一片欢呼,一片掌声,鼓声、喇叭声、口哨声混杂在一起。
  接下来的表现更为出奇,牛,低下头,用平阔的脑门着地,然后用力将后腿翘起。这造型可以与人的倒立类比,但比人的倒立难度要大许多倍。这头牛足有八百斤重,单用脖颈的力量,把全身的重量支撑,几乎不可能。但我家的牛完成了这个高难动作。——请允许我再次描绘那两个木瓜般的睾丸,它们贴在肚皮上,显得那样孤立无援而多余……
  第二天上午,你第一次参加劳动——犁地。我们使用的是一张木犁,犁铧明亮如镜,是那些安徽翻砂匠铸造的产品。生产大队已经把木犁淘汰,使用丰收牌铁犁。我们坚持传统,不用那些散发着刺鼻油漆味的工业产品。我爹说既然单干,就要与公家拉开距离。丰收牌铁犁是公家产品,我们不用。我们穿土布,我们用自制工具,我们使用豆油灯盏,我们用火石火镰打火。那天生产大队出动了九犋牲口犁地,仿佛是要跟我们比赛。河东岸,国营农场的拖拉机也出动犁地。两台东方红牌拖拉机,周身涂着红漆,远看像两个红色的妖魔。它们喷吐着蓝烟,发出震耳的轰鸣。生产大队的九犋铁犁,每犋用两头牛拉,雁阵般排开。扶犁的人都是富有经验的老把式,一个个绷着面孔,仿佛不是来犁田而是要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
  洪泰岳穿着一身簇新的黑制服来到地头,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腮上的肌肉松垮垮地耷拉着,两只嘴角下垂。我哥金龙跟在他的身后,左手捏着纸板夹子,右手攥着钢笔,看样子像个记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能记录什么,难道他要把洪泰岳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吗?洪泰岳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村庄的党支部书记,尽管有过一段革命历史,但那年代的农村基层干部都是如此,洪泰岳不应该有那么大的谱,何况,这家伙吃了集体一只山羊,“四清”中险些落马,可见觉悟并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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