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生死疲劳

作者:莫 言




  “伙计,我本不想介入这种破事,但老人们让我这样做,作为晚辈,只有服从。”
  金龙的手臂划了一个半圈,我的眼睛随着旋转。我看到了自己的已经表演完毕的、陷入痛苦和无奈中的父母,我看到了端坐在厅堂正中那张著名的八仙桌后的庞虎和王乐云夫妇——面对着他们我感到羞愧难当——我看到了在厅堂东侧长凳上并肩坐着的黄瞳和吴秋香夫妇,还有站在吴秋香背后、不断地抬起衣袖拭泪的黄互助。就是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我也没忽略她那浓密的、粗壮的、神奇的头发闪烁出的迷人的荧光。
  “你和合作闹离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金龙说,“你和春苗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你这个丧了良心的小蓝脸啊……”吴秋香尖声哭叫着,扎煞着胳膊欲往我身上扑,但金龙挡住了她。互助将她按坐在凳子上,她继续叫骂着,“俺闺女哪点对不起你?俺闺女哪点配不上你?蓝解放,蓝解放,你这样做,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你想娶就娶,想离就离?我家合作嫁你时,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刚混出点人样来,就想蹬了我们?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黄瞳愤怒地说,“找县委,找省委,找中央去!”
  “老弟啊,”金龙语重心长地说,“离婚不离婚,是你个人的私事,按说连亲生父母都无权干涉,但这事牵扯面太广,一旦张扬出去,影响太大了。你还是听听庞大叔和庞大婶的看法吧。”
  从内心深处讲,我对父母、对黄家夫妇的态度,都不甚重视,但面对着庞家夫妇,我却感到无地自容。
  “不应该再叫你解放了,应该叫你蓝副县长啦!”庞虎咳嗽几声,嘲讽地说。他看了一眼身边体态臃肿的妻子,问,“他们进棉花加工厂是哪一年?”没及妻子回答,他接着说,“是1976年,那时你蓝解放懂什么?你那时疯疯癫癫,什么都不懂。可我把你安排到检验室学习棉花检验,既轻松又体面的活儿。许多比你有才、比你有貌、比你有背景的小青年,都在抬大篓子,一篓子棉花,二百多斤重,一个班八小时,有时候九小时,一上班就不停脚地小跑,那样的活儿是什么滋味你应该知道。可你他妈的竟敢把我家春苗……她才多大啊,蓝解放?她比你小整整二十岁啊,她还是个孩子啊,你这样做,禽兽都不如啊!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爹你娘吗?对得起你岳父岳母吗?你对得起你妻子儿子吗?你对得起我老庞这条木腿吗?蓝解放啊,我是死里逃生之人,一辈子堂堂正正,宁折不弯,这条腿被地雷炸飞后我都没流一滴眼泪,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些红卫兵说我是假英雄,用我的木腿敲我的头,我都没流一滴眼泪,可你却让我……”庞虎老泪纵横,他妻子哭着为他拭泪,他推开妻子的手,悲愤地说,“蓝解放,你这是骑着我老庞的脖子拉屎啊……”他弯下腰,呼呼地喘着粗气,撕扯下那条假肢,双手搬起,猛地投到我的面前,悲壮地说,“蓝副县长,请你看在这条木腿的分儿上,看在我与你爹娘多年交情的分儿上,离开春苗。你想毁掉你自己,我们管不了,但你不能让我女儿为你殉葬!”
  我没有向他们道歉,更没有对他们表态。我跪下,给生我养我的父母磕了一个头,又掉转方向,给黄家夫妇磕了一个头,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我的岳父母。然后,我正面向北,最隆重地、最庄严地给庞虎夫妇磕了一个头。我感谢他们对我的扶植和帮助,更感谢他们为我生育了春苗。然后,我双手捧着那条标志着历史和光荣的假肢,膝行上前,将它放在八仙桌子上。我站起来,倒退到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转身,一句话不说,沿着大街向西走去。
  我从司机小胡的态度上已经知道,我的官运就此结束了。我从省城回来,见到他第一面,他就向我抱怨起我老婆打着我的旗号调用公车。我这次回乡,他竟然以车子电路坏了为由不出车。我是搭了农业局的便车来的。现在,我步行,向西,那是去县城的方向,但我真的要回县城吗?我回县城干什么?春苗在哪里,我就应该去哪里,可春苗在哪里呢?
  金龙的卡迪拉克追上来,无声地停在我身边。他拉开车门,对我说:
  “上车!”
  “不必。”我说。
  “上来!”他用不容违抗的口吻说,“我有话问你。”
  我钻进了他的豪华轿车。
  我进入他豪华的办公室。
  仰靠在柔软的紫红色真皮沙发上,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双眼盯着水晶枝形吊灯,悠然地说:
  “老弟,你说这人生,是不是像梦一样?”
  我没有吭声,等着他往下说。
  “还记得我们河滩牧牛时的情景吗?”他说,“那时候,为了逼你入社,我每天都要揍你一次。谁能想到,二十几年后,人民公社就像砂土堆成的房子,顷刻间土崩瓦解。我们那时做梦也想不到,你能当上副县长,而我能成为董事长,当年许多神圣的掉脑袋的事情,今天看起来狗屁不是。”
  我依然不吭声,我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直起腰,将刚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烟揿在烟灰缸里,目光逼视着我说:
  “县城里有许多漂亮女人,你干吗去招惹那么个瘦猴似的小丫头?你实在熬不住了对我说啊,你想玩什么样的?黑的,白的,胖的,瘦的,我都能帮你弄来。你想开开洋荤,那也容易,那些俄罗斯洋妞,也不过一千元一夜!”
  “你如果拉我来说这些,”我站起来说,“那我走啦!”
  “站住!”他愤怒地一拍桌子,烟缸里烟灰被震飞起来,他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也不是什么好草!”他又点燃一支烟,吸呛了,咳嗽着,把烟掐灭,“你知道我跟庞抗美是什么关系?她是我的情妇!这西门屯旅游开发区,说穿了是我们两个人的买卖,我们的大好前景,都被你的鸡巴给戳乱了!”
  “你们的事,我不感兴趣,”我说,“我只管跟春苗的事。”
  “这么说你还不想罢手?”他问,“你真想和小丫头结婚?”
  我坚定地点点头。
  “不行,绝对不行!”西门金龙站起来,在他宽阔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站在我面前,猛捅了我胸膛一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立即停止跟她交往,想操什么样的,包在我身上。操多了,你就会知道,女人,就是那么回事。”
  “对不起,”我说,“你的话让我恶心,你无权干涉我的生活,我更不需要你帮我安排生活。”
  我抽身便走,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扽住,用和缓一点的口吻说:
  “当然,爱情这事儿,也许确实是他妈的存在。我们商量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你先稳住劲,不要闹离婚,暂时也别和庞春苗接触。我们把你弄到外县去,或者更远点,市里,省城,起码是平调,做点工作就让你升一级。到那时候,你跟合作离婚的事,包在我身上。大不了就是钱呗,三十万,五十万,一百万,没有不他妈的见钱眼开的女人!然后,把庞春苗调过去,你们就享受爱情去吧!其实,”他顿了一下,说,“我们并不情愿这样做,这要花多大的力量啊,但谁让我是你哥而她又是她姐呢?”
  “谢谢,”我说,“谢谢你们的锦囊妙计,但我不需要,我真的不需要。”我走到门口处,又返回几步,说,“正如你刚才所说,你是我哥,而她又是她姐,所以我劝你们胃口不要太大,天网恢恢啊!我蓝解放搞婚外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道德问题,可你们一旦玩过了头……”
  我走在西门屯的大街上,没有来由地热泪盈眶。西边的太阳很灿烂,泪水使我看到了七色的彩光。几个半大孩子跟随在我的身后。跟随在我身后的还有几条狗。我大步流星,孩子们跟不上我的步伐。为了能看到我眼里的泪水,或者是为了能看到我丑陋的蓝脸,他们不得不飞跑着越过我,然后退行着,看着我。
  我走上大桥,河里一片金光闪烁,仿佛一条伟大的道路。我听到洪泰岳在我背后大声嚷叫着:
  “小兔崽子,你还我的牛胯骨!”
  
  冒暴雨合作清厕所 受毒打解放作抉择
  因为受到九号台风的影响,那晚上的大雨是罕见的。在以往的阴雨天气里,我总是精神萎靡、昏昏欲睡,但那晚上我没有丝毫睡意,我的听觉和嗅觉处于高度灵敏状态;眼睛嘛,因为受到一道道蓝白色强烈闪电的影响,略微有些昏花,但也不影响我看清院子里每个角落里的野草上的水珠,也不影响我在闪电骤然亮起的瞬间,看清那些躲在梧桐叶背上瑟瑟发抖的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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