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生死疲劳

作者:莫 言




  “它还有两个哥哥,”你儿子闷闷地说,“在西门屯,一条在他家,”你儿子指指西门欢,“一条在我姑姑家。”
  “可是我们家那条狗已经死了。”庞凤凰说,“她是生小狗累死的,我从小就记得,它不断地生小狗,生了一窝又一窝。”她大大咧咧地说,“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公狗弄完了就走,剩下母狗在那儿受罪。”
  “所以我们都在歌颂母亲。”你儿子说。
  “西门欢,你听到了没有?”庞凤凰笑嘻嘻地说,“这样深刻的话你说不出来,我也说不出来,只有老蓝能说出来。”
  “不要讽刺人好不好?”你儿子尴尬地说。
  “没讽刺你啊,”她说,“我是真心赞美你呢!”她从乳白色真皮挎包里掏出一包白盒万宝路香烟和一个镶嵌着钻石的纯金打火机,说,“既然老东西们不在,那咱们就轻松轻松。”
  她用染了蔻丹的指甲灵巧地弹着烟盒,一支烟冒出。她用丰满的鲜红小嘴叼出了那支烟,揿一下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嗤嗤地喷出来。她将烟盒和打火机扔在桌上,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将身体后仰,脖子搁在椅子背上,脸仰着,嘴巴噘起,对着蓝蓝的天,老练得稍嫌做作,仿佛电视剧中那些不会吸烟的女人在表演吸烟。
  西门欢抽出一支烟,扔给你儿子。你儿子摇头拒绝。他确实是个好孩子。庞凤凰鼻孔发出“嗤呼”之声,轻蔑地说:
  “抽吧,别在我面前装好孩子!而且我告诉你,抽烟越早,身体对尼古丁的适应能力越强。英国首相丘吉尔,八岁就抽他爷爷的旱烟袋,活到了九十多岁,所以,晚抽不如早抽。”
  你儿子捡起烟,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把烟插到了嘴里。西门欢殷勤地帮他点着。你儿子咳嗽不止,脸憋得如同锅底。这是他抽的第一支烟,但很快他就会成为烟鬼。
  西门欢把玩着庞凤凰的纯金镶钻打火机,说:
  “真他妈的高级!”
  “喜欢吗?喜欢就拿去!”庞凤凰不屑一顾地说,“都是那些想当官、想承包工程的王八蛋们送的!”
  “那你妈妈……”你儿子欲言又止。
  “我妈妈也是王八蛋!”庞凤凰一手夹烟做兰花指状,一手指着西门欢说,“你爸爸更是王八蛋!还有你爸爸,”庞凤凰移指你儿子说,“他也是个王八蛋!”庞凤凰笑着说,“这些王八蛋们都在伪装,都在演戏。他们口口声声教导我们,要我们不要这样,要我们不要那样,可他们呢?他们既这样,又那样!”
  “我们偏要这样,偏要那样!”西门欢说。
  “对极了,他们要我们做好孩子,不要做坏孩子,”庞凤凰说,“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我们就是好孩子,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好孩子!”庞凤凰把手中的烟头用力朝梧桐树冠弹去,力道不够,烟头落在瓦檐上,在那里冒着细细的青烟。
  “你可以骂我爸爸是王八蛋,”你儿子说,“但我爸爸不会伪装,也不会演戏,否则,他也不会这样惨……”
  “嘿,还护着他呢!”庞凤凰说,“他把你们娘俩儿都扔了,一个人跑去风流——对,我那个怪种小姨也是个小王八蛋!”
  “我佩服二叔,”西门欢说,“他很有勇气,副县长不当了,老婆孩子也不要了,带着小情人,潇洒走一回,那真叫酷!”
  你儿子满脸靛青,噘着嘴不说话。
  “你们什么时候回西门屯?”庞凤凰道,“带上我去看看,听说那里被你爸爸建设成资本主义乐园了。”
  “胡说,”西门欢道,“社会主义国土上哪有资本主义乐园?我爸爸是改革家,时代英雄!”
  “屁!”庞凤凰道,“他是一个大坏蛋,你二叔和我小姨才是时代英雄呢!”
  “你们不要提我爸爸。”你儿子说。
  “你爸爸拐跑了我小姨,气死了我姥姥,气病了我姥爷,为什么不能提?”庞凤凰说,“惹火了我就去西安把他们揪回来,让他们游街示众。”
  “哎,”西门欢道,“我们真可以去西安拜访一下他们。”
  “好主意,”庞凤凰说,“我去,我再提上一桶油漆,一见我小姨,我就说,‘小姨,我给你刷漆来了’。”
  西门欢哈哈大笑。你儿子低头不语。
  庞凤凰踢踢你儿子的腿,说:
  “老蓝,潇洒点儿!咱们一起去,怎么样?”
  “不,我不去!”你儿子说。
  “真没劲!”庞凤凰道,“我走了,不陪你们玩了。”
  “别走啊,”西门欢说,“节目还没开始呢!”
  “什么节目?”
  “神发,我妈妈的神发呀!”西门欢说。
  “哎呀!”庞凤凰道,“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你怎么说的来着?你说把一条狗的头砍下来,用你妈妈的头发缝上,那条狗马上就能吃食喝水是不是?”
  “没做过这么复杂的实验,”西门欢说,“但要是在皮肤上割上一条口子,用我妈妈的头发烧成灰洒上,十分钟就能愈合,而且不留疤痕。”
  “听说你妈妈的头发不能剪,一剪就出血?”
  “是的。”
  “听说你妈妈心眼儿特好,屯里人有受了伤的,去找她讨要头发,她都会拔给人家?”
  “是的。”
  “那不拔成秃瓢了吗?”
  “不会的,我妈妈的头发越拔越密。”
  “哎呀,那你永远饿不死了,”庞凤凰说,“即便你爸爸倒了台,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光蛋,你妈妈卖头发也可以养活你啦。”
  “不,即便我沿街讨饭,也不会让我妈妈卖头发的!”西门欢坚定地说,“尽管我不是她亲生的。”
  “什么?”庞凤凰惊讶地问,“你不是你妈妈亲生的?那谁是你的亲妈妈?”
  “听说是一个女中学生。”
  “女中学生生私生子,很酷,”庞凤凰若有所思地说,“比我小姨还酷。”
  “那你就生一个吧。”西门欢说。
  “放屁!”庞凤凰说,“我是一个好孩子。”
  “生孩子就不是好孩子了吗?”西门欢问。
  “什么好孩子坏孩子的,我们都是好孩子!”庞凤凰说,“开始实验吧,要把狗小四的头砍掉吗?”
  我愤怒地吼叫起来。我的意思是说:小杂种们,谁敢动我,我就咬死谁。
  “不许伤我的狗。”你儿子说。
  “那怎么办?”庞凤凰说,“闹了半天你们还是在骗我。我走了。”
  “你等等。”你儿子说,“你不要走。”
  你儿子起身去了厨房。
  “老蓝,你干什么?”庞凤凰大声问。
  你儿子用右手攥着左手的中指走出厨房。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老蓝,你疯了?!”庞凤凰道。
  “果然是我二叔的种子!”西门欢说,“关键时刻敢动真格的。”
  “你这个私生子,别耍嘴皮子了!”庞凤凰喊叫着,“快把你妈妈的神发拿出来吧。”
  西门欢跑进屋去,拿出七根又长又粗的头发,放在桌子上烧化成灰。
  “老蓝你松开手!”庞凤凰伸手攥住你儿子那只受伤的手的腕子。
  你儿子中指受伤一定很重。我看到庞凤凰脸色雪白,张着嘴,皱着眉,好像她也很痛的样子。
  西门欢用一张崭新的钞票把桌子上的发灰铲起来,均匀地洒在你儿子的伤指上。
  “痛吗?”庞凤凰问。
  “不痛。”
  “你把他的手腕松开吧。”西门欢说。
  “血会把灰冲掉的。”庞凤凰说。
  “放心吧。”西门欢说。
  “要是止不住血,”庞凤凰恶狠狠地说,“我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下来!”
  “放心。”
  庞凤凰缓缓地松开了手。
  “怎么样?”西门欢得意地问。
  “果然神了!”庞凤凰说。
  
  解放春苗假戏唱真 泰岳金龙同归于尽
  逃到西安后,我像一个罪恶累累的强盗一样隐姓埋名。我清楚,只要庞抗美不倒,法院就不会判我离婚。我离不了婚又要跟春苗在一起,那就只能远避他乡。在西安街头,有好几次,我见到了熟识的故乡人面孔。我多想上前与他们打招呼,但只能低头掩面躲过。有好多次,在我们栖身的那间小屋里,我和春苗,因为思念故乡,思念亲人而痛哭。我们为了爱而出走,为了爱而不能还乡。我们多少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我们多少次把信投进邮筒又等候着取信员开箱时编造理由索回。
  我们乘坐着西门金龙派来的卡迪拉克赶回西门屯。那个红脸膛的司机不愿意让我上车。你儿子横眉竖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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