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生死疲劳

作者:莫 言




  “你们那里也闹合作社吗?”
  “都是一个县长领导,哪能不闹?”花花悠悠地回答着。
  我转到了母驴的背后,也可能是它主动把腚调给我。动情气息更加浓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抬头仰脸,龇出牙齿,鼻孔闭锁,不让臊味外溢,这姿态非常美丽,让母驴心醉神迷。与此同时,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来,直挺挺地敲打着肚皮。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就在我举起前蹄、意欲爬跨时,我看到了驮篓中那个睡得十分香甜的婴儿,当然还有那只吱吱乱叫的猪仔。如果我径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刚挂上铁掌的前蹄,很可能会使偏篓里的两条性命报销。如果那样,我西门驴只怕要永沉地狱,连畜生也难做了。在这一犹豫间,主人扽住缰绳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母驴的身后。花花惊叫起来,慌忙拉着母驴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我爹还特意交代过,说这头母驴正在闹栏,让我防着点,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花花说,“我爹让我防着点西门闹家的那头叫驴,看,西门闹死了多少年了,我爹还觉得你是他家的长工,把你的驴也说成是西门闹家的驴。”
  “他没把这头驴说成是西门闹投胎转世就不错了。”我的主人笑着说。
  主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难道他已经洞察了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这头毛驴竟是他的东家投胎转世,对这头驴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红日即将西沉,花花与我的主人告别,她说:
  “蓝大哥,改日再谈吧,俺要走了,离家还有十五里呢。”
  “驴今晚也回不来了?”我的主人关切地问。
  花花微微一笑,降低了嗓门,神秘地说:
  “俺家这头驴灵性,喂饱了草料,喝足了水,把缰绳摘了,它自己就跑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
  “为什么要把缰绳摘了?”主人问。
  “怕被坏人给牵了去啊,有缰绳牵扯着,它跑不快,”花花说,“万一遇到狼,有缰绳也不方便。”
  “噢,”主人摸摸下巴,说,“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花花说,“今晚屯里演戏,您快回去看戏吧。”花花赶驴前行,走出几步,回头道:“蓝大哥,俺爹说,你不要那么驴犟劲,还是跟着大伙儿一块走稳妥。”
  主人摇摇头,没说什么,盯了我一眼,说:
  “走吧,伙计,连你也想好事了,你差一点就给我闯下大祸!我是让兽医劁了你好呢,还是不劁你好呢?”
  我一听这话,心惊胆战,蛋囊紧缩,一阵巨大的恐惧袭来。主人,千万不要劁我啊,我想这样吼叫,但话出喉咙,就变成了一阵啊噢~~啊噢~~的长鸣。
  进了村,行走在大街上,我的蹄铁与路面的石头相碰,发出节奏分明的清脆声响。尽管我心有旁骛,脑海里晃动着那头母驴秀丽的眉眼,娇嫩的粉唇,鼻畔氤氲着它那泡多情尿的气味,使我时时想发疯,但前世为人的经历,毕竟使我不同凡驴。人世间的变故,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许多人,急匆匆地往一个地方跑。通过他们奔跑中发出的话语,我知道,在西门家的院子里,也就是现在的村公所、合作社办公室的院子里,自然也是我主人蓝脸和黄瞳的院子里,正在展览着一个彩釉瓷缸,缸里全是金银财宝。这个缸是下午在修筑戏台子的工地上,挖土时发现的。我马上联想到,在那样的时刻,面对着从缸里溢出的珠光宝气,人们那种含混而暧昧的眼神。西门闹的记忆如潮涌起,冲淡了西门驴对母驴的眷恋。我不记得曾经在那个地方埋藏过金银细软,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连同封在夹壁墙里的大宗财宝,在土改复查时,已经被贫农团的人起走了啊。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尽苦头。
  ……起初,黄瞳、杨七他们,把白氏、迎春和秋香,关在一个屋子里审讯,坐镇指挥的是洪泰岳。我被关在另屋里,看不到审讯的场面,但能听到声音。说!西门闹把金银细软藏在什么地方?说!我听到藤条和棍子敲打桌面时发出的啪啪声响。我听到秋香这个骚货哭着喊:村长,队长,大叔大哥们,我是苦出身,在西门家吃糠咽菜,他们从不把我当人,我是被西门闹强奸的,强奸我时,白氏按着我的腿,迎春按着我的胳膊,让西门闹那头驴日了我啊!——你放屁!——是迎春的喊叫——厮打声,被拉扯开的声音——她说的都是假话!是白氏在申述——我在他们家猪狗不如,大叔,大哥,大兄弟们,我是受苦人,我是你们这个阶级里的,我是你们的阶级姐妹,是你们把我从苦海里救了出来,我对你们感恩戴德,我恨不得把西门闹的脑子挖出来给你们吃了,我敢把西门闹的心肝摘下来给你们下酒啊……你们想想,他们埋藏财宝,怎么能让我知道,阶级的亲人们哪,你们捉摸捉摸这个情理吧,秋香哭喊着。……迎春没有哭闹,翻来覆去只是那几句话:我平日里只管干活,抚养孩子,别的事情一概不知道。是的,她们俩不知道埋藏金银财宝的地点,只有我和白氏知道。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正妻。白氏一声不吭,逼急了就说:家里空支着一个大架子,好像金满柜银满箱,其实早就入不敷出了,有点流水钱,他也不会给我——我猜想她说到这里时,一定是用她的空洞洞的大眼,怨恨地盯着迎春和秋香。我知道她恨秋香,迎春毕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打断骨头连着筋,将迎春收房,本是她的主意,是为了传宗接代,而迎春也争气,转过年来就生了龙凤胎。但收纳秋香,却是我的轻狂。日子过顺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翘尾巴,人得意翘鸡巴。当然也怨这个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奶头蹭我,我西门闹不是圣人,顶不住这诱惑。为此白氏还恶狠狠地咒我:掌柜的,你迟早要败在这个妖精手里。所以呀,秋香说白氏按着她的腿让我强奸她纯属胡编乱造,白氏打过她,这是真的,但白氏也打过迎春啊。后来他们把迎春和秋香放了,我被关在西厢房里,透过窗棂,看到这两个女人出正房时的情形:秋香虽蓬头垢面但眉眼间暗藏着喜气,眼珠子溜溜地乱转。迎春焦急万分,直扑东厢房,那里传出金龙和宝凤嘶哑的哭声。我的儿子啊,我的女儿啊,我心哀鸣,不知道何处做错,伤了天理,竟遭如此磨难,不但祸及自身,而且殃及妻子儿女。又一想,被斗争被清算被扫地出门被砸了狗头的地主村村皆有,屯屯不虚,普天之下,千百万数,难道这些人都做了恶事遭此报应不成?这是一个劫数,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在劫难逃,我西门闹脑袋还在颈上活着,就是祖上的荫庇了,世道如此,能保全性命,就是万幸,何敢妄求。但我十分担忧白氏,万一她顶不住了,把藏宝地点吐露出来,这非但不能减我的罪,而是给我发了一帖催命符。白氏,我的发妻,你心思深沉,有大主意,在这关键的时刻,可不能犯糊涂啊!站岗的民兵,就是蓝脸,他将背靠在窗户上,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听,听着正房里,展开了又一轮审讯。这一轮,可是动了真格的了。喊叫声震耳欲聋,藤条,板子,鞭子,抽打着桌子啪啪响,抽打着我妻白氏噗噗响,我妻白氏,尖声嘶叫,令我心如刀绞,胆战心惊。说,金银财宝在哪里藏着?!——没有金银财宝……白氏啊白氏,你可真够顽固的,看来,不给她点厉害的尝尝,她是不会松口的。听起来好像是洪泰岳的声音,但也不是太像。接下来片刻,静寂无声,然后便是白氏的嚎叫,这次的嚎叫,让我毛骨悚然。我猜不出是何种酷刑,能让一个女人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说不说?不说再来!——我说……我说……我心中犹如一块石头落地,好,说了吧,横竖是一死。与其让她为保全我而受罪,还不如我去死。——说,藏在哪里?!——藏在,藏在村东土地庙里,藏在村北关帝庙里,藏在荷花湾里,藏在母牛的肚子里……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有金银财宝,第一次土改时,我们就把所有的东西交出去了啊!——大胆白氏,竟敢戏弄我们!——你们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把她拉出去!我听到威严的命令在正房里下达,下达命令的人,也许就坐在我平常所坐的那把红木太师椅子上,椅子旁边,是八仙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五子祝寿图。图的后边,就是夹壁墙,墙里藏着五十两重的银元宝四十个,一两重的金锞子二十个,还有白氏的所有首饰。我看到两个民兵,把白氏拖了出来。她披头散发,衣服碎成条条缕缕,浑身湿透,滴沥下来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一看发妻成了这等模样,我西门闹万念俱灰,白氏啊白氏,你的牙关够紧,你对我的忠诚足赤,有你这样的夫人,我西门闹也算没在这人世间白闹腾一场。跟着出来两个持枪的民兵,我猛然意识到他们这是去枪毙白氏的。我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姿势是“苏秦背剑”,只好用脑袋撞击窗棂,同时我大喊:枪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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