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生死疲劳

作者:莫 言




  这时候,闷声喝酒的洪泰岳把酒壶重重地蹾在桌子上。他站起来,身体在大幅度摇摆中保持着平衡,他的右手的食指,坚硬而笔直地指向这桌上的那几个昔日的坏蛋,仿佛一尊安装在随波起伏的帆船上的炮口:
  “反了你们!你们这些地主、富农、叛徒、特务、历史反革命,你们这些无产阶级的敌人,竟然也敢像人一样,坐在这里喝酒。你们,都给我站起来!”
  洪泰岳虽已卸任数年,但余威犹在,他的气指颐使、他的声色俱厉,让这些刚摘帽不久的坏人条件反射般跳起来,汗水顺着其中几个人的脸膛,成串地流下来。
  “你——”洪泰岳指着杨七,用更加愤怒的腔调,呵斥,“你这个叛徒,你这个软骨头,你这个向阶级敌人屈膝投降的败类,也给我站起来!”
  杨七想站起来,但当他的脑袋碰撞到那条悬挂在树杈上的湿漉漉的领带时,双腿就像没了筋骨似的软瘫下去,他的屁股往后蹭几蹭,顺势靠在了杏树上。
  一阵马达声响,两绺刺目的白光,从东边传过来射过来。我急忙将身体紧紧地贴靠在墙边,以免被人发现。车声停,灯光熄灭,从这辆草绿色的旧吉普车里,跳下了金龙、孙豹等人。此种汽车,现在如同垃圾,但在八十年代初的乡村,却是那么跋扈和僭越。由此可见,金龙这个农村党支部书记,非同小可,他后来的发达那时即已显出端倪。
  金龙昂然进门,孙豹等人紧随其后。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到西门屯现任最高领导身上。洪泰岳手指着金龙,怒斥道:
  “西门金龙,我瞎了眼。我以为你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是我们自己的人,但没想到,你血管里流淌的还是恶霸地主西门闹的毒血,西门金龙,你伪装了三十年啊,我上了你的当了……”
  金龙对着身边的孙豹等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们急忙上去,一边一个架住了洪泰岳的胳膊。洪泰岳挣扎着,骂着:
  “你们这些反革命,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狗腿子、猫爪子,我永远不屈服!”
  “行了,洪大叔,戏演得差不多了。”金龙把那把扁酒壶挂在洪泰岳脖子上,说,“回家睡觉去吧,我已经跟白大娘说好了,找个日子给你们结婚,您就等着和地主阶级同流合污吧!”
  孙豹等人架着洪泰岳朝外走去,洪泰岳双腿像两根大丝瓜一样拖拉着,但他还是挣扎着扭转头,对金龙吼叫着:
  “我不服!毛主席托梦给我了,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
  金龙笑着对众人说:“你们,也该散了吧?”
  “金龙书记,让我们这些‘坏蛋’们共同敬您一杯……”
  “金龙……大哥……书记,我们要大干‘红’牌辣椒酱,红遍全球,您帮我们贷上十万元……”孙龙结巴着说。
  “金龙啊,累了吧?”秋香以格外的亲热对这贤婿说,“我让互助给你煮一碗龙须面……”
  互助低着头站在厢房门口,那头神奇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她的神情和发式,犹如一个幽怨的宫女。
  金龙皱着眉头说:“这饭馆,不要开了。这院子,要恢复当年的原状,大家都搬出去。”
  “那可不行,金龙,”吴秋香着急地说,“我的生意火着呢。”
  “在这小小屯子里,能火到哪里去?要火,到镇上去开,到县里去开!”
  
  洪泰岳使性失男体 破耳朵乘乱夺王位
  那天晚上,我与孤独的月亮做伴,在西门屯的大街小巷流连忘返。当我们又一次悠晃到杏园时,看到了洪泰岳。他仿佛是从那个义犬冢里钻出来的。他站在那棵歪脖杏树下撒了一泡长尿。扁平的酒壶挂在他的胸前,他的身上散发着酒气,这个原本就酒量不凡的人,现在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用莫言的话说,他是“借杯中之物,浇胸中块垒”。他撒完尿,嘴里嘈嘈杂杂地骂着:
  “放开我,你们这些狗爪子们……你们想捆住我的手脚,堵住我的嘴巴,没门儿!你们把我剁成肉酱,也难粉碎我这颗共产党人的钢铁之心!兔崽子们,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
  被他的语言所吸引,我和月亮跟随着他,在杏园里游荡,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如果有哪棵杏树不慎撞了他,他就对杏树施以老拳,并吹胡子瞪眼地训斥:
  “妈的,连你都敢碰我,我让你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厉害……”
  他悠荡到那养蚕室,用拳头擂响了门板。门板拉开,我看着白氏明亮的脸。她是端着一畚箕桑叶前来开门的。清新的桑叶气味和秋雨般的蚕吃桑叶声与灯光同时泻出,与月亮的光辉混合在一起。她大睁着眼睛,看样子十分惊讶:
  “洪书记……怎么会是您……”
  “你以为会是谁?”洪泰岳看样子想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但他的肩膀总是碰撞到那层层叠叠的蚕床上。他用一种十分古怪的腔调说,“听说你也摘了地主‘帽子’了,我来祝贺你……”
  “那还不多亏了您……”白氏放下畚箕,撩起衣襟沾了沾眼睛,说,“那些年,要不是您照顾,我早就被他们打死了……”
  “你这是胡说!”洪泰岳气势汹汹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始终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俺明白,洪书记,俺心里明白……”白氏语无伦次地说着,“俺早就想对你说,但那时俺头上有‘帽子’,不敢说,现在好了,俺摘了‘帽子’。俺也是社员了……”
  “你想说什么?”
  “金龙托人对俺说过了,让俺照顾你的生活……”白氏羞涩地说,“俺说只要洪书记不嫌弃俺,俺愿意侍候他到老……”
  “白杏啊,白杏,你为什么是地主呢?”洪泰岳低声嘟哝着。
  “俺已经摘了‘帽子’了,俺也是公民,是社员了。现在,没有阶级了……”白氏喃喃道。
  “胡说!”洪泰岳又激昂起来,一步步对着白氏逼过去,“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你的血管子里流着地主的血,你的血有毒!”
  白氏倒退着,一直退到蚕架前。洪泰岳嘴里说着咬牙切齿的话,但暧昧的深情,从他的眼睛流露出来。“你永远是我们的敌人!”他吼叫着,但眼睛里水光闪烁,他伸手抓住了白氏的奶子。白氏呻吟着,抗拒着:
  “洪书记,俺血里有毒,别沾了您啊……”
  “我要专你的政,告诉你,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洪泰岳双手箍住白氏的腰,同时把喷发着酒气的胡子拉碴的嘴巴扎到白氏的脸上,高粱秸秆搭起来的蚕架在两个人的压力下,轰然倒塌,白色的蚕,在他们身上蠕动,有的被压死,没被压死的,继续吃桑叶……
  就在这一刻,月亮被一团云遮住,朦胧当中,西门闹时代的往事,不分甜酸苦辣,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作为一头猪,我是清醒的,但作为一个人,我是迷糊的。是的,我死去多年了,不论是屈死还是冤死,不论是该死还是不该死,白氏都有权利和另外的男人干那事,但我不能容忍洪泰岳一边骂着她一边干她,这是侮辱,不但是对白氏的侮辱也是对西门闹的侮辱。仿佛有几十只萤火虫在我的脑海里飞翔,后来汇集起来,变成了一团火,熊熊燃烧,在我的眼睛里,一切都如碧绿的磷火,蚕是绿的,人也是绿的。我扑上前去,本只想把他从白氏身上拱开,但他的睾丸碰到了我的嘴,我实在找不到一个不咬掉它们的理由……
  是的,这一时之怒,后患无穷。白氏当夜就缢死在蚕房的梁头上。洪泰岳被送到县医院抢救脱险,但从此变成了一个性格暴戾的怪物。更麻烦的是,我成了一头可怕的凶兽,被他们越传越神,说我有虎的凶猛,狼的残忍,狐狸的狡猾,野猪的蛮勇,并由此展开了一个兴师动众、耗资巨大的猎猪行动。
  我将事情的经过大致描述了一遍,刁小三叹息道:“十六兄,看来,爱是难以忘记的,我早就看出,白氏与你,有一种心心相印的东西。现在,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要去考虑对错,让我们,跟他们轰轰烈烈地闹一场吧!”
  八月里,秋雨连绵,河水暴涨,只要是月光皎洁之夜,依然有大量的鱼鳖因追赶月亮而跌落沙滩。这正是我们大量进食、储存营养的好时机。因为沙洲上野兽的日渐增多,对食物的争夺也日渐激烈。野猪群与狐狸群为争夺地盘发生了恶斗,依仗着身上那层黄沙与松油黏合而成的铠甲,我们最终把狐狸从捕食的黄金地盘赶跑,独占了把大河中分的那块三角状的尖嘴。在与狐群大战中,我的后代也多有受伤致残者。因为我们的耳朵和眼睛无法挂上松油黄沙铠甲。那些狐狸们,总是在决斗的关键时刻从屁股眼里喷出一股臭气。这臭气扑鼻刺眼,实在毒辣之极。体魄健壮的猪还能支撑,但体力较弱的猪当场就被打翻在地。这时狐狸就会跑上来,用它们尖利的牙齿咬破猪们的耳朵,用它们锋利的爪子抠破猪们的眼球。后来,在刁小三的调度下,我们将队伍分成两拨,一拨冲锋格斗,一拨预备待命。当狐狸释放毒气,反扑上来厮咬时,预备队鼻孔里塞着辟邪驱秽的艾蒿奋勇冲上。因为我们的军师刁小三知道,狐狸不可能连续放屁,它们的第一屁气味浓烈,第二屁就淡薄无力。当然那些被屁熏晕的猪也奋勇作战,宁愿眼珠被抠出、耳朵被咬破,也死抱着敌人不放,为第二拨冲上来的预备队创造了歼敌的机会。几场大战过后,沙洲上的狐狸死伤过半,沙滩上到处是它们破碎的尸体,茂密的红柳梢头,悬挂着几条被甩上去的肥大蓬松的狐狸尾巴。饱食餍足的苍蝇栖止红柳,使柔软的枝条变色变粗低垂,仿佛结满果实的灌木枝条。经过与狐狸的大战,洲上的野猪群成了一支富有战斗力的队伍。这是一次卓有成效的实战练兵,也是人猪大战的序幕。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