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生死疲劳
作者:莫 言
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米粥,慢慢地往食槽里倒。老母猪前腿扶着圈门立起来,迎接那美味的食品。隔壁那些傻家伙被美味诱惑,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声。
在母猪和隔壁小猪呱嗒呱嗒的吃食声中,洪泰岳严肃地对西门白氏训话。他的话听起来冷酷无情,但他的眼神里明显地流露出一些暧昧的温情。西门白氏在阳光下垂手而立,她头上那些白的发丝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透过圈门宽大的缝隙,我看到她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洪泰岳严厉地问。
“放心吧,洪书记,”西门白氏低声但是异常坚定地说,“我一辈子没有生养,这些猪娃,就是我的亲生儿女!”
“这就对了,”洪泰岳满意地说,“我们需要的就是能把集体的猪娃当成亲生儿子来抚养的女人。”
猪十六乔迁安乐窝 刁小三误食酒馒头
尽管西门白氏对我的母猪妈妈进行了精心地喂养,但我还是用疯狂的吮吸——简直就是榨取——导致了它的后瘫。它的两条后腿像两根枯萎的老丝瓜拖在身后,用两条前腿勉强支撑着前半身,在猪圈里爬行。此时我的身体已经与它的身体相差无几。我皮毛光滑,像抹了一层蜡;皮肤粉红,散发着香气。可怜的母猪妈妈皮毛肮脏,后半身沾着屎尿,散发着臭气。每当我要叼它的奶头时,它就没命地嚎叫,眼泪从三角形的眼睛里涌出来。它拖着残废的身体爬行着,躲着我,求着我:儿子,好儿子,饶了妈妈吧,你把妈妈的骨髓都吸干了,你难道看不到妈妈的惨状吗?你已经长大成猪,完全可以独立进食了。但我置它的哀求于不顾,一嘴将它拱翻,同时把两个奶头噙在嘴里,在母猪妈妈挨刀般的尖叫声中,我感到昔日能分泌出甘美乳汁的乳房,已经像废旧的胶皮一样枯燥无味,那里边能够分泌的,只有极少量又腥又咸的黏液,这已经不是乳汁而是毒药。我厌恶地一拱,就使它翻了一个筋斗。它哀嚎着,怒骂着:十六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啊,你是个恶魔,你的爹不是猪,而是一匹狼……
因为母猪的后瘫,西门白氏受到了洪泰岳的训斥。她含着眼泪辩解:“书记啊,不是我不尽心,是这头小猪太厉害,你没看过它吃奶的样子,如狼似虎啊,别说是一头母猪,就是一头母牛,也会被它吸瘫……”
洪泰岳扶着圈墙往里看,我心血来潮,前腿一举,直立起来。我没有想到,直立起来,用两只后腿支撑身体,这个只有那些马戏团里久经训练的猪才能做的动作,我做起来竟是这般轻松自如。我把两只前蹄搭在墙头上,脑袋几乎触到洪泰岳的下巴。他吃了一惊,身体后撤,瞅瞅周围无人,低声对西门白氏说:
“错怪你了,我马上派人来,将这个猪王弄出来单独饲养。”
“我早就跟黄副主任说过,但他说要等您回来研究……”
“这个笨蛋,”洪泰岳道,“这么点小事都不敢做主!”
“大家都敬奉着您呢,”白氏抬头看了洪泰岳一眼,慌忙低下头,喃喃道,“您是老革命,为人正派,处事公道……”
“行了,这些话你以后不要再说,”洪泰岳挥挥手,紧盯着白氏泛起红潮的脸膛,说,“你还住在那两间看坟屋子里吗?要不你就搬到饲养棚里来吧,跟黄互助她们住在一起。”
“不啦,”白氏说,“我出身不好,又老又脏,别让年轻人讨厌……”
洪泰岳用劲儿盯了白氏几眼,把头扭了,目光盯着那些肥大的葵花叶片,低声道:
“白氏,白氏,你要不是地主该有多好……”
我“哐哐”地叫着,表达着心中复杂的情感。说实话,我那时并没有特别强烈的醋意,但洪泰岳与白氏之间那种日渐微妙的关系让我本能地感到不悦。
我的新居是一排独立圈舍中最宽敞的一间,距离那二百间新建成的猪舍有一百米远。我的房子后边是一棵大杏树,半个树冠笼罩在圈舍的上空。圈舍是敞开式的,后檐长,前檐短,阳光可以无遮拦地照射进来。圈舍的地面全部用方砖铺就,角落有洞,洞上架铁箅子方便粪便流出。在我的卧室墙角,有一堆金黄色的麦秸,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我在新居里转来转去,嗅着新砖的气味,新土的气味,新鲜梧桐木的气味,新鲜高粱秆的气味。我很满意。与老母猪那低矮、肮脏的居所相比,我的新居,是真正的高尚住宅。
我用坚硬的嘴拱了一下墙壁,墙壁上随即出现了一个窟窿。我用后蹄踏了一下地面,一块方砖裂成两半。我直立起来,嘴巴触到了房笆,轻轻一咬,一截高粱秸就落在嘴里。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踪迹,我将那高粱秸嚼碎吞下,连一点渣滓都不吐。我在院子里——姑且算做院子吧——直立起来,前蹄搭在了一根锄柄粗细的杏树杈上。通过这一番侦探试验,我心中有了底数。这间看起来——对一般的猪来说是坚固牢靠的华舍,对我来说,简直是纸糊成的玩具,我用不了半点钟,就能将它夷为平地。当然我没有那么愚蠢,在时机没有到来之前,我不会自毁居所。我不但不毁它,我还要好好爱护它。我要保持卫生,保持整洁,定点大小便,克制鼻子发痒想拱翻一切的欲望,给人们留下最为美好的印象。要做霸王,先做良民。我是一头博古通今的猪,汉朝的王莽就是我的榜样。
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的新舍里竟然通了电源,有一盏一百瓦的灯泡悬挂在最高的梁头上。后来我知道新建的二百间猪舍都通了电源,但它们的灯泡只有二十五瓦。电源开关的拉线紧贴着墙壁垂悬。我抬起一只蹄子,将那线夹在蹄爪的中缝里,轻轻一拽,啪哒一响,灯泡白亮,真是好玩,现代化的春风,跟着“文化大革命”的东风,终于吹进了西门屯。赶快拉灭,别让那些人知道我会开灯。我知道这些人在猪舍里安电灯是为了监视我们的行动,当时我就想象一种设备,安装在猪舍里,那些人只要呆在舒适的房间里,就可以把我们的活动一览无余。后来,这种设备果然出现了,这就是如今各大工厂、车间、教室、银行甚至公厕普遍安装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但我对你说,即使他们当时就有了这种设备,在我的舍里安装了摄像头,我也会用猪屎糊上,让他们看得满眼猪屎。
我搬进新舍已是深秋季节,太阳光线里红色增多白色减少。红色的太阳把杏树的叶子全部染红,不亚于香山的红叶——我当然知道香山在哪里,我当然知道红叶象征着爱情,红叶上还可以题诗——每天的傍晚和清晨,太阳落下和升起的时候,也是养猪人吃早饭和晚饭的时候,猪舍里异常安静,我便直立起来,将两只前爪蜷在胸前,从大杏树上摘下红叶,塞进嘴里嚼着。
就在那些杏叶鲜红的日子里的一天,大概是农历的十月初十吧,就是十月初十,没错,我相信自己的记忆,十月初十的凌晨,太阳刚刚升起,很大很红很柔软的时候,久未露面的蓝金龙回来了。这家伙带领着当年在他鞍前马后侍奉过的孙家四兄弟,外加大队会计朱红心,仅用了五千元钱,就从沂蒙山区买回了一千零五十七头猪。每头平均不到五元,实在是便宜得惊人。当时我正在我的高尚住宅里晨练:用两只前爪攀住那根探到我的院子里来的杏树枝杈,做引体向上的练习。杏树枝杈柔韧结实,弹性强大,借着这劲儿,我的身体不时地离开地面,沾着白霜的红色杏叶纷纷飘落。我的这行为一举三得,一是锻炼了身体,二是体验了身体暂时脱离地球引力的快乐,三是落在地上的杏叶,都被我用爪子拨拉到卧处。我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松软温暖的床位。我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是一个严寒的冬季,我要做好御寒取暖的准备。就在我攀着树杈屁颠儿乐着的时候,我听到一阵马达的轰鸣,抬眼看到,从杏园外边那条土路上,开来了三辆拖着挂斗的汽车。汽车风尘仆仆,仿佛刚从沙漠里钻出来,车头上落着厚厚的尘土,以至于难以分辨汽车本来的颜色。汽车颠颠簸簸地开进杏园,停在那片新猪舍后边的空地上。空地上散乱着砖头瓦片,还有一些沾着泥巴的麦草。三辆汽车像三个尾大不掉的怪物,折腾了半天才停妥当。这时,我看到,从第一辆车的驾驶棚里,钻出了蓬头垢面的蓝金龙,从后边那辆车的驾驶棚里,钻出了会计朱红心和孙家老大孙龙。然后从第三辆车上的车厢里,站起了孙家三兄弟。这时候,我听到从车厢里和挂斗里,发出了猪的哼哼声,哼哼声渐渐变大,变成了齐声尖叫。我心中兴奋无比,知道猪的红火日子已经开始。这时我还没看到这些沂蒙山猪的形象,仅仅听到了它们的叫声,仅仅嗅到了它们屎尿的古怪气味。但我预感到这是一群丑陋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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