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生死疲劳

作者:莫 言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
  “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间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
  “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春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
  “起来吧……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春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水干红葡萄酒,色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头。
  ——这是我与春苗成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睡。月光水从一切缝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春苗在我母亲和合作睡过的炕上,赤裸裸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了我们。我悄声地对春苗说:
  “苗苗,咱们做爱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水做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紫色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春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
  “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口他就说:
  “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间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穴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我们也在狗的墓穴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原书责编 懿翎
  (选自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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