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生死疲劳

作者:莫 言




  “你以为这是一条狗吗?这是一个圣徒,它比我们家族中所有的人都爱我奶奶!”
  我们刚出县城就下起了雪。是那种细盐般的霰粒。车进西门屯时,地上已经一片洁白。我们听到一个前来吊孝的远房亲戚大声哭喊着:
  “天地为你戴孝啊,老姑奶奶!您的仁德感天动地啊,老姑奶奶!”
  他的哭喊,像合唱队的领唱一样,引发了一片哭嚎。我听到了西门宝凤嘶哑的哭声,听到了西门金龙雄壮的哭声,听到了吴秋香唱歌一样的哭声。
  一下车,互助与合作就掩面嚎哭起来。你儿子和西门欢搀着他们各自母亲的胳膊。我沉痛地呜呜着,跟随在他们身后。此时狗大哥已死,卧在墙角、已经老态龙钟的狗二哥用低沉的鸣叫向我打了招呼,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回应它。我感到有四股寒气沿着四肢上升,在五脏六腑内凝成一坨冰。我浑身颤抖,四肢僵硬,反应迟钝。我知道自己也老了。
  你母亲已经盛妆入棺,棺盖竖在一旁。她的寿服是紫色缎子缝制,上面有一些暗金色寿字。金龙和宝凤跪在棺材两端。宝凤头发散乱。金龙眼睛红肿,胸前的衣服湿了碗口大的一片。
  互助与合作扑跪在棺材前,拍打着棺材的边缘尖声嚎哭。
  “娘啊,娘啊,您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就走了呢?娘啊,您走了,我们的靠山就倒了啊,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这是你妻子反反复复的哭诉。
  “娘啊,娘啊,您受了一辈子苦,怎么才过上好日子就走了呢?……”这是互助的哭诉。
  她们泪飞如雨,溅落到你母亲的寿衣上,溅落到盖住你母亲面孔的那张黄表纸上。泪水在纸上洇漶开,仿佛死人的眼泪。
  你儿子和西门欢跪在他们各自母亲的身后,一个脸色如铁,一个脸色如雪。
  负责料理丧事的是许学荣夫妇。许大娘惊叫着把互助和合作的身体拉直:
  “哎呀,孝子孝妇们啊,千万别把眼泪溅到死者的身上啊,她身上带着活人的眼泪难得超生啊……”
  许大爷环顾四周问: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没人回答他。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室内那些远亲们面面相觑,依然没人回答他。
  一个远亲抬手指指西厢房,悄悄地说:
  “问问老掌柜的去吧。”
  我跟随着许大爷来到西厢房。你的爹坐在墙角,正在用高粱秸秆和细麻绳缝制锅盖。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恰好照亮那个墙角。你爹的脸一团模糊,只有他的眼睛,放射出两点亮光。他坐着一个方凳,用双膝夹着已经基本成形的锅盖,麻绳穿过高粱秸秆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
  “老掌柜的,”许大爷说,“解放那边捎信去了吗?如果他一时半会赶不回来,我看……”
  “盖棺吧!”你的爹说,“养儿还不如养条狗啊!”
  盖棺之前,许大娘揭开那张覆盖在你母亲脸上的黄表纸,说:
  “孝子孝妇们,看最后一眼吧,都忍着点,千万别把眼泪滴到她的脸上啊!”
  你母亲的脸似乎有些肿胀,色泽发黄,好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两绺冷冷的光,从眼缝里射出来,仿佛在谴责所有看到她的遗容的人。
  “娘啊,您一走,我就成了孤儿了啊……”西门金龙哭嚎着。上来两个远亲把他扶到一边去。
  “娘啊,我的娘,你把女儿也带走吧……”宝凤用脑袋碰撞棺材边沿,发出“嘭嘭”的响声。几个人冲上来,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边去。年纪轻轻就花白了头发的马改革抱住母亲,不让她往棺材前扑。
  你妻子手把着棺材边沿,张大嘴巴干嚎一声,然后双眼翻白,往后便倒。众人慌忙把她拖到一边,又是揉虎口,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天,才缓上气来。
  许大叔招呼一声,在院子里等候的木匠们,提着工具箱子走进屋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抬上,遮住了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在噼噼啪啪的盖棺声中,孝子孝妇的哭声又一次掀起了高潮。
  接下来的两天里,金龙、宝凤、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两端的草席上,日夜守灵。蓝开放和西门欢,则对面坐在棺材前面的两个小方凳上,就着一个瓦盆,烧化纸钱。棺材后边的方桌上,供着你娘的灵位,点着两支粗大的白烛。纸灰飘扬,烛光摇曳,一派肃穆景象。
  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许大爷带着老花镜,坐在杏树下的一张方桌上,一笔不苟地登记着赙金和奠礼。亲朋乡邻赙赠的烧纸,在杏树下摞成了一个小垛。天气奇冷,许大爷不时地往冻僵的笔尖上哈气,他的胡须上结着白色的霜花。杏树上的枝条,结满了雾凇,宛若雪树银花。
  尽管道路积雪,车行危险,但出殡那天,还是有四十多辆轿车开到了西门屯。街上的雪被汽车尾气污染,化成了污浊的雪水,接着又冻成了灰色的冰碴。车子都停在西门家大院对面的广场上,臂上套着一个红袖标的孙家老三在那里指挥调度。因为怕天冷发动困难,汽车都没熄火。司机们呆在车内取暖。四十多辆汽车后部的尾气上升,汇集成一片白雾。
  前来参加葬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是县里的官员,少数是外县来的西门金龙的好友。屯子里的人们,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门家大院前的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并等待着出棺时的大热闹。几天来西门家的人们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与狗二哥挤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内外走动。你儿子喂过我两次,一次是扔给我一个馒头,一次扔给我一包结着冰碴的鸡翅。馒头我吃了。鸡翅我没吃。因为这些天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与西门闹有关的往事不时翻腾上来,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时会忘记自己已经四次转世,依然是这西门大院的主人,在经历着丧妻之恸,有时又明白过来,知道阴阳异路,世事如烟,一切都与我这条狗没有关系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向年轻人描述着当年西门闹为他母亲出大殡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个壮汉才能抬起。道路两旁的帐子连绵不断,隔五十步就扎着一个席棚,席棚里摆设路祭,整猪整羊,西瓜大的馒头……我赶紧避开,不愿意陷入回忆的泥潭。现在我只是一条狗,一条步入老境、所剩岁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官员,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少数人头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这必定是些头发稀疏或者秃顶的人,那些没戴帽子的,都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们头顶上的雪花与他们胸前的白色纸花相映成趣。
  正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警车在前边开道,一辆“奥迪”牌黑色轿车后边跟随,缓缓停在了西门家大院门前。身穿重孝的西门金龙从院中匆匆走出。司机拉开车门,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庞抗美钻出车门。她的脸也许是因为身穿黑色大衣而显得格外白皙。几年不见,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把一朵白花别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里有一种常人难以觉察的深深的忧悒。她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与西门金龙的手握了握,我听到她充满暗示地说:
  “节哀、镇定、不要乱了阵脚!”
  西门金龙凝重地点了点头。
  跟随着庞抗美钻出轿车的还有好孩子庞凤凰。她的身高已经超过妈妈。这真是一个既美丽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羊皮休闲鞋,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线编织的套头帽。脸上不施粉黛,看上去无比的清纯。
  “这是你西门叔叔。”庞抗美对女儿说。
  “叔叔好!”庞凤凰似乎并不情愿地说。
  “待会儿在奶奶灵前磕个头吧,”庞抗美深情地对女儿说,“她对你有养育之恩。”
  你母亲的棺材,在孝子贤孙们的悲号声中,在邻县一支著名的农民管乐队的演奏声中,终于出了大门。等待已久的看客们立即兴奋起来。送葬队伍的最前边是两个手持长竿开道的人。长竿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仿佛是吓唬麻雀的器具。在长竿手的身后,是十几个举旗掌幡的儿童。他们的工作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因此他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喜气。在儿童仪仗队的背后,是两个抛撒纸钱的人,他们动作纯熟,技巧很高,纸钱被抛掷到十几米高的空中,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跟随着抛撒纸钱者,是一乘四人抬着的紫色小罩,罩里是你娘的神主。神主上用隶体大字写着:西门公闹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过这神主的人,都知道西门金龙已经把他的母亲从蓝脸手里夺回来归还了他生父,而且还改变了他母亲妾的身份。这本是不合规矩之事,像迎春这种再嫁女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祖坟的,但西门金龙打破了陈规旧俗。再往后,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执绋者每侧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体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个精壮汉子,他们个头一般高,都剃着光头,穿着印有“松鹤”二字的黄色号衣。这是临县一家婚丧服务公司的专业队伍。他们步履稳健,腰肢挺直,神色严肃,毫无沉重吃力之感。跟在棺后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贤孙们。你儿子与西门欢、马改革只在寻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头上缠着一缕白布。他们三个,各自搀扶着身披斩缞重孝的母亲,都是无声地流泪。金龙拖着哀杖,不时地跪地嚎哭不起,眼睛流出了红色的泪珠。宝凤的喉咙已经嘶哑失音,只见她目光呆滞,嘴巴大张,没有眼泪,没有声音。你妻子的身体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你儿子瘦弱的身体上,几位远亲上前,帮助你儿子扶持着她。与其说她走到了墓地,还不如说她被人拖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长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时,她的头发盘成辫子,装在脑后的一个黑色网兜里,远看就如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现在,她遵礼穿“斩缞”之服,头发披散开来,犹如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泻至地面。拖在地上的发梢,沾上了许多泥污。一位远亲女客,非常有眼力劲儿,她上前几步,弯腰抄起互助的头发,搭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听到路边的看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互助的神奇头发。有人说:西门金龙身边美女如云,但他怎么不离婚呢?因为他过的就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头发主着他大富大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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