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风声》是《暗算》的“敌人”    

作者:麦 家



宁玉,面有双面:正面是共党,背面是张司令。张司令的轻信令他无比愤慨,愤慨之余恶语伤人也在所难免——谁知道这是装的还是怎么的?好在张司令不在现场,听不到。
  肥原和王田香听得到清清楚楚。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没有下雨,没有刮风,线路一点故障也没有,每一个声音都能畅通无阻地传送过来——完整无缺,无一挂漏,让一主一仆,一日一伪,两个诡计多端的人,虽身在百米之外,却近如咫尺之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
  在白秘书的一再劝说和引导下,吴志国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陈述前天下午他是如何与李宁玉一道离开顾小梦,然后如何在走廊上同她说了一点事(芝麻小事),完了就分了手,绝没进她的办公室。云云。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白秘书说:
  “你可以想一想,我连她办公室都没进,哪来她跟我说密电的事。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我不要有其他什么证据,光凭这一点——她诬陷我,就足以肯定她就是共党。她为什么要诬陷我?分明是想搅浑水,好让自己脱身嘛。”
  就是说,面对谁是老鬼的大是大非问题,关键问题,敏感问题,吴志国没有丝毫犹豫和忌讳,一口咬定是李宁玉,理由是她诬陷他!
  肥原在窃听室里听了吴志国说的话后,对一旁的王田香煞有介事地评论道:“他说得很有道理的,如果他能找到人证明,他确实没进李宁玉办公室,那么我们可以肯定李宁玉就是老鬼。”
  “可他现在还没有找到人证明啊。”王田香一本正经地指出,好像是怕主人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说的都是废话。”
  原来是在嘲笑他!
  王田香嬉笑道:“包括他对张司令的骂。”
  肥原爽朗而笑:“是啊,我们有言在先,不允许传话……”
  
  三
  
  和对面楼里谈笑风生的气氛比,这边的气氛确实是太死气沉沉。吴志国愤愤地走了,金生火沉重地来了。
  金生火长得一脸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谁知道谁呢?这些人中他的年龄是最大的,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资历也是最老的。在机关里,他以和事佬著称,平时少有是非,凡事礼让三分。为此,有些势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表面上给足了你面子和虚荣。他似乎做惯了猪,一进门,肥原就听到他跟白秘书叫苦不迭——
  金生火:哎哟,简直倒了八辈子大霉,碰上这种事。我这个处长看来是当到头了。
  白秘书:那也不见得。如果你能把老鬼挖出来,这不立了大功。有功就有赏,说不定还要升官呢。
  金生火:白秘书,你说,到底谁是共匪……你们现在有没有什么线索?
  白秘书:这要问你啊。
  金生火:哎哟,我……哪有你站得高,看得远。
  白秘书:老金你搞错了,这不是要看远,而是要看清。总共四个人,一个是你自己,两个是你的部下,你说谁站得近,看得清。
  金生火:哎,白秘书,难道你连我都不信任?
  白秘书:老金啊,不是我不信任你。这是事实,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总要有个下落。
  金生火:难的就是没有下落。白秘书啊,说句老实话,我要心里有个底,是一定会端给你的,难的就是……
  肥原甚至听到了他猛烈摇头的声音。
  摇头是无奈、无辜、痛苦、失语……面对白秘书的老问题——谁是老鬼,他失语得更厉害,不是脸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吭声,不表态。不表态似乎也不是知情不报,而是无知难报。他甚至不惜露出了哭相,来表明他内心的无知无助无措,希望白秘书同情他,帮助他,让他顺利渡过这个难关。
  说实话,不论是眼前的白秘书,还是导线那头的王田香,看着听着他带哭相的样子,打心里说都希望他不是老鬼,也希望他能顺利过关。但是要过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是老鬼,就必须在其余三人中指认一个老鬼,哪怕是信口雌黄。这是肥原定下的原则,所以白秘书最后这样对他说:
  “这样吧,老金,三选一,你选一个算数。”
  足见是对他同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别无选择,没有退路,老金选的是顾小梦,理由是她平时有些亲共的言论,外出的几率相对也比较高。
  白秘书要他说详细一些:时间,地点,内容……金生火挠着头皮,苦思一番,吞吞吐吐地说开了——
  规定单身的人平时不能出营区,可她经常擅自出去……
  她有时说的那些话,我都不敢听,听了心里发紧……
  她还在办公室骂皇军,把皇军叫做日本佬,甚至什么脏话坏话都敢骂……
  她工作很不认真,去年她把一份有关剿匪工作的电报压在手上,差点坏了大事……
  如果她是共党简直太可怕了,她经常跟父亲去南京会见一些大官,听说连汪(伪)主席家她都去过……
  肥原觉得听他说话真他妈的累,结结巴巴又哕里哕唆的,像个受罚的孩子,说的话经常是前言不搭后语,有结语没有证词,要不就是有证据不下结论。总之,听到最后肥原也没听出他到底说了什么名堂,一笑了之。
  
  四
  
  随后下来的是李宁玉。
  也许是吴志国指控在先的原因吧,肥原觉得白秘书对李宁玉说话显得底气十足,脸上想必是挂满了得意的笑容——
  白秘书:李科长是个明白人,一定知道我喊你下来干什么。
  李宁玉:……
  白秘书:李科长是老译电师,破译密电是你的拿手戏,昨天的字典密码破得那么快,也许就是你的功劳,希望今天的密码,老鬼密码,你也能速战速决。
  李宁玉:……
  白秘书:怎么,是不想说,还是没想好,李科长?
  李宁玉:……
  白秘书:我知道李科长不爱说话,有人说你是天下最称职的机要员,嘴巴紧得很。但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你不是机要员,而是老鬼的嫌疑对象,你不要给我沉默,不说是不行的。
  李宁玉……
  白秘书:哎,什么意思,李宁玉,说话啊,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你总要有个说法……
  面对白秘书的道道逼问,扬声器里始终不见人声,倒是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好像白秘书是在和一只挂钟说话。
  “那是什么声音?”肥原问。
  “不知道。”王田香答。
  是梳头的声音。她居然有问不答,只管埋首梳头,岂有此理!
  白秘书忍无可忍,厉声喝道:“李宁玉!我告诉你,有人已经揭发你就是老鬼,你沉默是不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老鬼?”
  李宁玉终于抬起头,看着白秘书,平静地说:“白秘书,我也告诉你,十五年前我父亲是被共匪用红缨枪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蒋光头整死的。”
  白秘书:你想告诉我什么?
  李宁玉:我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
  白秘书:既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又为什么要诬陷吴部长?
  李宁玉:如果是我诬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
  白秘书:你说想说什么?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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