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风声》是《暗算》的“敌人”
作者:麦 家
芥川:我也到过中国,不止一次。我也和肥原一起走过,一起看到了你刚才说的这些现象。但是,这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记者: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作家应该都是人道主义,为什么说他们在受苦受难跟我们没关系呢?
芥川:难道出兵挑起战争就是人道主义?
记者:战争?那是他们在自相残杀。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们帝国的军人还没有和中国政府军队发生过交战。
芥川: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你还年轻,我想如果照此下去,你一定会看得到日中交战的这一天的。
记者:若真有这一天,大日本皇军必胜……
这一天说来就来,接连而来——
1931年9月18日,东北沦陷;
1932年1月28日,第一次淞沪会战爆发,上海失防;
1937年7月7日,日军制造卢沟桥事变,开始大举进犯华北;
1937年8月13日,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中国军队上下合力,大兵压上,终以溃不成军告败,致使上海、南京、杭州等要地相继失守……凡此种种,不一而举。总之,1931年9月18日后,中国有很多很多的这一天。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神州上下,到处都在重演重现这一天。其中,大多数的这一天均以皇军必胜告终——正如那记者所言,也正应验了肥原的预见:灭之不堪一击。
四
我说过,这一天很多,到了1937年8月,这一天自天而降,降到杭州。
这天,一百二十七架喷气式飞机从停泊在沪淞口海域的出云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直飞杭州。投弹无数。在敌机的轮番轰炸下,西湖岌岌可危。杭州人毕竟是受尽了西湖恩泽的,他们在弃城逃生之际,想到在劫难逃的西湖,心里格外眷恋它,或顺路,或绕道,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云集到湖边,以极大的虔诚祈求神灵保佑它。如果西湖能够像金银细软和家宝一样捎上带走,我思忖他们一定会丢下财宝,捎上它,带它走。手脚捎不上,也要用眼睛带走它。这是最后一眼,怎么说都是最后一眼,逃生不成是,逃生成了也是。因为,就算逃了生,活着回来了,谁知道西湖会被炸成什么样?与其看一个满目疮痍的西湖,不看也罢。
罢,罢,罢,西湖完了!
殊不知,轰炸结束了,西湖竟无恙。安然无恙。八百亩水域,周围数十处景点景观,由始及终,未见一枚炸弹惊扰。水中岸边,景里景外,屋还是屋,园还是园,桥还是桥,堤还是堤。连一棵树都没少,一盆花都没伤。可谓毛发未损,像是真有神灵保护似的。
是哪方神灵行了如此盛大的恩典?杭州人要刨根问底,好知恩图报。但挖出来的神炅却是一个恶鬼,想报答都不行。恶鬼有名有姓,叫松井石根,时任淞沪战区日方总指挥官。日后将出任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官。他不但是个恶鬼,而且还是个大恶鬼!那个夏天,他枯坐在泊于沪淞海域的出云号航母上,杀气腾腾地开动着杀人机器,疯狂屠杀了数十万中国军民。几个月后,就是他,直接纵容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似乎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恶魔会施恩于西湖。但事实就是如此。据史载,在松井纠集了上百架飞机准备对杭州实施轰炸的前夕,一位当时著名的日本记者突然拜访了他。此人和松井密谈的结果是,使松井命令空军在行将付诸轰炸的杭州战区图上,用粗壮的红笔画了一片禁炸区。红线几乎是沿着西湖弯曲的岸线游走的,红线之内包括了整潭西湖和周围的主要名胜。松井还在红线内留下权威的手谕:
蔚蓝之中,有帝国美女,禁炸!违令者军法处。
且不管拜访他的人是谁。红线总之是松井下令画的,手谕总之也是他写下的。不用说,正是这条附有手谕的红线,像孙行者用金箍棒画圈护师一样保救了西湖。哦,红线!弯弯曲曲的红线,像一道天设的屏障,隔出了天堂和地狱:红线之外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红线之内碧波荡漾,鱼翔浅底。这是1937年8月杭州的一个特别景象,有点二重天的意思,有点匪夷所思,有点可遇不可求,有点……说不清。不过,有一点可以说清楚,那个突然造访松井的著名记者就是肥原。换言之,归根到底,杭州人要感恩的人是他,是他说服松井画下了那道紫气腾腾的红线。
不必怀疑,证据确凿。如实说,自陪芥川游览杭州,肥原对杭州一直念念不忘,感情笃深。尤其对山青水软的西湖,更是情有独钟。他曾作文喻西湖为月落人间。情满碧水……遍及天涯无觅处。读破万卷空相思。是一种独上高楼、百赏不厌的心思意味。干上陆军部的特务公差后,每逢夏季,他总带着年轻的夫人来杭州,一般就在西湖边,包租一间屋,住上一个暑期,一边读书一边游山玩水。游山玩水也是履行公务,看的听的都可能是情报,可以报国尽忠,也可以换到大把的票子,真正是百里挑一的好差使啊。八一三战役打响时,肥原正和爱妻一起在杭州西湖边避暑热。忽有一日,肥原突然接到上封通知,要他尽快带人带物离开杭州。此时的肥原有多敏感啊,他马上猜测杭州要有战事了。果然,肥原回到上海,即从上级那边得到消息,新任的司令官松井石根已经下令,要轰炸杭州。
猜测一经证实,肥原备感失落,在他看来只要攻下上海,杭州将不战自降。他向上面每月一报的《战略分析报告》中,几次都是这样表态、预言的。现在看来,新任的长官松井石根并没有重视他的预言和好意。松井也是个中国通,早年曾担任过沈阳奉天特务机关的机关长、关东军副司令官等职,届来又在广东、上海等地的驻华公使馆出任过武官,在华时间长达十余年,对中国之通晓程度可与肥原一比。正因此,淞沪战争打响后,因年岁已高而退出现役的他又被召回现役,出任上海派遣军司令官。但毕竟时隔多年,对沪杭之间的新形势、新格局和现代关系,肥原自断比松井知之更多,更深,更准。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执意要谨见松井,试图说服他。
于是,便有了如前所述的,肥原和松井在出云号航母上的历史性会面。
五
以下之说更多的来自民间,不足为凭。
据说,肥原和松井会面的经过和结果颇具戏剧性。起初,松井拒绝接见肥原,他本是特务出身,对特务爱吆五喝六的那一套,首先是滚瓜烂熟,其次是不以为然。不在乎。不怕你。松井皱着眉头对参谋官说,他有什么情报让他写成报告交上来。皱着的眉头说明松井对肥原的吆喝非但不在乎,可能还颇为厌烦。但后来听说肥原就是那个《走遍中国》专栏的作者,松井又把他当贵客接见了。原来,松井是肥原后期刊发在《时事新报》上的一系列战斗檄文的忠实读者。保驾护航者,实而践之者。两人均系支那一击论的积极鼓吹者、呐喊者,一根藤上的两只瓜。松井曾在国会上多次慷慨陈词,只要南京国民政府存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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