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风声》是《暗算》的“敌人”
作者:麦 家
死者的血分别从两栋楼的楼上流到楼下,又沿着台阶淌到屋外,钻入泥地里,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后院的空气里都浮沉着一股膻臭的血腥味。
谁干的?
墙上有血诗为证:
降日求荣该死
荒淫无耻该死
杀!杀!杀!
分明是抗日反伪的志士仁人干的。
诗抄落在伪司令设在东楼会客室的墙上,用的是伪司令案台上的毛笔,蘸的是狗司令流的热血。白墙红字,分外醒目。除狗司令外。屋内另有一具全裸女尸,可想,这个晚上狗司令正好在此宿妓。一雄一雌,两具裸尸,分陈屋子两头,但尸血漫游在一起,看上去着实是有些无耻。相比之下,鲜红的血诗反倒有些令人起敬,非但内容正气,字形也正宗,书法有度,非粗人所写。
不知是谁看出来的,说这是小三子的字。小三子自幼习画,写得一手书法好字也在情理之中。小三子在画界混迹那么多年,画了那么多画,要找他的字也非难事。便找来了小三子的字。便招来了一路行家验证。
行家确认,这就是小三子的字!
一时间,小三子声名大噪,包括两年前,在湖边刺杀洋鬼子夫妇的义举,也一并记在了他的英名下。但是,无人知晓,此时的小三子身在何处,’志在何方。有人说,他接了老家伙的衣钵,上了山,为了匪,既扰民也抗日,好事坏事一肩挑,有点混世魔王的意思。有人说,他拉了一支旧部,出没在浙西山区打游击,专打鬼子和伪军,是英雄好汉的形象。也有人说,他投身于国民党蓝衣社门下,经常穿着蓝衣蓝裤在杭沪线上神出鬼没,专事暗杀日鬼汉奸。这就是特务的形象啦。还有人说,他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只是小三子神秘莫测的鼎鼎大名。
七
我藏藏掖掖,手段并不高明,聪明或细心的读者我想一定已经猜到,小三子必定就是老虎同志,否则我凭什么用这么大的篇幅来写他?是的,小三子就是老虎同志,也就是今天的靳老,时任中共杭州地下组织的领导人。有人指出,我把李宁玉崇敬的领导搞得跟个影子一样,连面都不露一下,这种处理不妥当,弄不好会引人误会,以为我想诋毁领导的作用。哪有这样的事嘛,我不过是为了故事的紧凑,把他放到后面来说而已。
还有王田香,其实就是苏三皮。
两人后来都改了名姓,小三子改,是为了掩护,是地下工作的需要;苏三皮改,是因为他想割掉泼皮这根烂尾巴,让人忘记他造孽的过去,至于改成王田香,是因为这听上去更像个日本佬的名字。这种人实在是人中次品,丢人现眼的,他不知道他割掉了烂尾巴,续的却是一根更烂的尾巴。好在他的后人,我感觉有点出污泥而不染,人品、爱国心,都是有口皆碑的。女儿王敏告诉我,她家里至今没有一样日货,之所以这样做(有点偏激),是想替她父亲还债。我问她为何不改姓苏,她说就是要记住父亲的耻辱,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她哥哥取名王汉民,这份心情就显得更明显了。王田香于1947年以汉奸罪被处决,他的耻辱其实不光是他子女的,而是所有中国人的。
聪明或细心的读者想必也已经猜到,裘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小侄女,其实就是老汉同志。是的,一点没错,靳老作证的,绝对不会错。岁月让一个昔日长发飘飘、瘦弱的白面书生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头上丝发不剩,但关于老汉的记忆一点也没有损失。靳老告诉我,老汉嫁给钱虎翼根本不是他和老管家的主意,而是老汉自己决定的,她那时就已经是中共地下党员,是学校老师发展她的。当时钱虎翼的部队正在浙赣交界的山区围剿红军,形势十分严峻,组织上急需有人打入钱部,获取相关情报。在没有合适人选的情况下,老汉同志主动请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插到钱虎翼身边,为后来红军突破围剿、成功转移立下了奇功。由于老管家的关系,老汉跟靳老接触比较多,一度曾动员靳老加入共产党,却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如愿。靳老说,日本鬼子占领杭州后,钱虎翼率部逃到浙西山区,厉兵秣马,号称要准备伺机反击。他那时一心想打回杭州,夺回家业,认为加入共产党对他没有意义,所以一直没有加入。没想到,后来钱虎翼居然带部向日伪政府投降,他便起了义,带上他的亲信潜回杭州,组建了一支锄奸队,无党无派,独树一帜,专杀鬼子汉奸。直到他带人暗杀钱虎翼一家人后,有一天老汉找到她,经过工作,把他的队伍纳入新四军,并让他当了杭城地下工作的负责人。
说起老汉,靳老不时发出感慨,认为她是第二个李宁玉,两人都对党无比忠诚,工作干劲大,觉悟高,信念坚定,无私无畏,是广大地下工作者的学习榜样。当然,老汉是她的地下工作代号,她的名字叫林迎春,浙江富阳人,生于1920年,牺牲时才二十二岁。
靳老今年八十九岁,他一生中用过无数的名字,现在用的名字是抗战胜利后取的,叫靳春生。靳老说,这是为了纪念老汉同志专门取的,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也告诉自己,他光荣的一生是老汉赋予的。至于他父亲藏的财宝,靳老说至今都没有找到。他认为财宝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现在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肯定没藏在裘庄里面,至于到底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就只有天知道了。
第三章
一
本章单说肥原,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传闻……我想说得简单一点,同时又预感即使再简单可能也将是长篇大论。因为他太复杂,比我想象和感觉的都要复杂。说真的,我对他最初的认识与后来的印象有云泥之别,到最后我甚至都有点害怕和恨他了。因为。老是被嘲弄。我不得不承认,走近他,我感觉仿如走进了一个迷宫,到处是岔路和镜子般吊诡的幻影,我的知识和智力都受到了深刻的挑战、考验和嘲弄。
有关肥原的史料记载颇多,故事里那么多人绑在一起都没有他多。他像个中日现代史上的名人,去中国现代史馆翻书,有关他的生平资料随处可见。其实,肥原就是几年前来裘庄寻宝的那个洋鬼子,那个寻宝不成反倒丢下一个亡妻的倒霉蛋。再往前说,二十年前,肥原是大阪《每日新闻》社驻上海记者,曾以中原的笔名,撰写过一系列介绍中国文化和风土人情的游记、通讯,在日本知识界是颇具影响力的。再往前说,说到底,四十年前,肥原出生在日本京都一个与古老中国有三百多年渊源的武士家族里,其源头是明末反清名士朱舜水。朱参与反清复明活动失败后,逃往日本,以讲学为生,1682年客死于日本本州岛东部城市水户。肥原祖上是水户的一门旺族,朱舜水晚年与肥原祖上过往甚密,后者迷爱朱的学问、思想、书法,前者要为稻粱谋。朱最终寄居在肥原祖上门下,谈古论道,授人中国诗艺,有点现在家庭教师的意思。朱死后,他的学问、思想、情趣、书籍,包括语言,似乎都在肥原祖上的血液里得到了永生。几个世纪过去了,肥原的祖上生生死死,迁来徙去,人非物异,但迷爱华夏文气古脉的痴情却代代承传下来,延绵不绝。到了肥原的曾祖父这一代,家族里相继有人来到中国访问,亲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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