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风声》是《暗算》的“敌人”    

作者:麦 家



山水,带回去几船中国书画和艺术品,并在京都创办了传播中华文明的学堂。一时间,整个家族成了日本著名的中国迷和中国通。肥原的祖父生前曾三次游历中国,是日本从唐诗研究的绝对权威,出版有《日本俳句与中国绝句》《诗山词海》《唐诗宋词》《紫式部的心脉》等名篇佳作,是日本文艺界研习中国诗词不可或缺的教学材料。
  1914年,肥原的祖父从厦门搭船去台湾,准备由台湾返回故里,不料船沉入亡,葬身大海。其在上海租界谋事的几位生前好友和同乡闻讯后,在租界公墓为他买了三尺地,立了一块碑,修了一座衣冠冢。次年,父亲带着肥原来到上海,为亡人扫墓、接魂。父亲带着亡人飘缈的魂气返回日本,却把年少的儿子永久地留在了黄浦江畔,陪伴祖父的亡灵。时年肥原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中学生。他寄宿在祖父生前的好友家里,读汉语,说汉话,穿唐装,背唐诗,诵宋词,汉化得比汉人还要汉人,以致祖父的好友都觉得他仿佛不是同根同祖的日本人,而是从日本回来的中国人。
  1921年春,肥原在复旦文科师院的学业临近毕业之际,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以大阪《每日新闻》社记者的身份出现在上海,肥原慕名拜访。此时,往前十年,日本作为日俄战争的胜利国,在东北获得了某种无人能抗拒的权力和自由;往后十年,日本将在长春折腾出一个伪满洲国。总之,自进入二十世纪后,日本对华夏西国的觊觎之心,可谓见风就长,有目共睹。到了二十年代,岛国上下极右势力盛行,朝内朝外,民间官方,都发出强烈的声音,要将列岛塑造为一个帝国,扩军备战,力争把中国、朝鲜等国划入大日本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肥原对此予以猛烈抨击,让芥川大为赞赏。
  
  两人一见如故。
  芥川需要一个翻译陪他观光览胜,哪有比肥原更合适的人选。于是,两人形影不离,逛租界,看外滩,访民居。不日,两人又相约一起,离开上海,赴苏州、杭州等地游览。一路游下来,知根知底,情同手足。芥川回国后写了诸如《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等一系列游历散文。其中在《上海游记》中,专门有对肥原的记评:
  小伙子二十出头,却是有老人般的阅历和智慧。他天性也许是个温和的人,加之知书而达理,礼仪是足够得让人觉得多了。但在言及时下国人热忱的大日本军事谋略时,他之义愤令人判同两人。以他的年纪言,义愤常常只是一份热情,兴致所来,劈头盖脑,不讲究自圆其说,也不在乎自圆其说,也不胜任自圆其说。然,坐在我面前的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出乎于情,合乎于理。他读书之多令他巧舌如簧,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他辩才之雄如临讲坛,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只是,国人听了要唾骂他长了奴骨,失了大和之魂。他仿如生活于上古唐风时代,言之所及,无不洋溢出对华夏文明的向往和崇尚。而言下之意,又是丝丝相吻,声声入理。起码,在我听来是如此。真正是,我惊诧于他知识之广,思维之缜。见识之独!他驰骋于知与识间,智与慧上,思与想下,如同织网纺纱,有起有落,有藏有显;从起及落,融会贯通;由藏及显,神机妙用。如是,国人或许可以唾骂他,但断不能讥笑他。因为,他不仅有热情,更有理有据……
  这是统而言之,接下来还有一路的故事、例子,说得极为细详,道得甚是有兴。洋洋数干字,对肥原的赞赏可谓不惜笔墨。乐意写这样文字的人,当然乐意做伯乐。芥川回国后不久,肥原便接到了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烫金聘书。真是雪中送炭!因为其时肥原毕业在即,正要找一份工作安身立命。芥川赠给他的是最适用、也是最为实际的毕业礼物,使肥原终生不忘。几年后,即1927年7月24日,芥川在家中吞食安眠药自杀,肥原闻讯,毅然回国吊唁。这是他离国十余年后第一次回国,几年前祖母去世他都没回,足见芥川在肥原心目中的位置有多大。
  然而,其时的肥原已经和芥川赏识的肥原有很大变化,待他再度离国西走时,变化又被扩大、深刻化。是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面目全非。似乎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当肥原再次进入中国时,他的真实身份已不再是什么记者,而是日本陆军部派驻中国的高级特务,有严密的组织、严明的纪律和明确的任务:窃取中国军事情报,为大和帝国陆军踏上辽阔的陆地探路铺道,为之肝胆相照、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好一个帝国忠臣哦!幸亏芥川已经去世,倘若不死,肥原的叛逆足以让他再死一次。肥原从过去走到现在,其变化之鸿之大,不亚于芥川从生到死。
  
  二
  
  芥川从生到死,是转念间的事,靠的是数以几十剂的安眠药。而肥原从过去到现在,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靠的是芥川送给他的那本记者证。肥原本是生活在书海里的,在芥川对他的记评中也曾写到:
  他有一个详细的以书为伴的人生规划:二十五岁前读够一千册汉书,然后择其精良,用五年时间研读、精修,三十岁之后动笔翻译,写书,出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是肥原心仪的人生,也是让芥川称赞的。但是如今一本小小的记者证改变了他,让他走出了书海,走入了人群。几年里,肥原以上海为大本营,四处出访,向北,到了南京、蚌埠、徐州、济南、青岛、石家庄、天津、北京、锦州、沈阳、长春等地;向南到了杭州、上饶、江西抚州、鹰潭、福建南平、福州、厦门、漳州和广东广州等省市;向西到了武汉、长沙、宜昌、重庆、贵阳等地。每到一处,短则一天半日,长则数日连月,肥原与当地各行各业和三教九流的人沟通,接触,交流,广泛深入地考察了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地理、风俗、民情、文艺、学术等,记了大量笔记,写了大量文章。
  除了写一些突发的时讯报道,肥原还在《每日新闻》半月副刊辟有专栏,每月两篇,名为走遍中国。他真的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采访了不计其数的人,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事,听到看到了形形色色:风土人情、天灾人祸、悲欢离合、生死阴阳、男盗女娼、妖魔鬼怪、英雄豪杰……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这是另一本书,一本大书。大得让肥原虚弱不堪,不知所措——难以制定一个可以掌控或展望的阅读计划。他无所适从,又难能自拔,任凭一双迷途之足,不知疲劳地走啊,看啊,想啊,写啊。
  不停地走。
  不停地看。
  不停地想。
  不停地写。
  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停下来的是报纸。
  不,其实报纸也没有停下来,只是换了名头,由《每日新闻》换成《朝日新闻》,接着是《万朝报》,然后是《民报》《创造报》《日出东方报》,最后是《时事新报》。就是说,有停即有续;这边停了,那方续了。总之,《走遍中国》的专栏一直在走,像一根接力棒似的,在多家报刊中轮换,交接,此伏彼起,彼落此起。
  每一次落,都是诀别。跟老报刊诀别,跟老读者诀别。更是新肥原跟老肥原的诀别。老报刊、老读者、老肥原,都是左的——最老的《每日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60] [61] [62] [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