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风声》是《暗算》的“敌人”
作者:麦 家
五年前,当我把写特别单位701的几个中篇串在一起,做成一部长篇《暗算》出版时,我并没有预想到它将在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相比于它的“兄长”《解密》,我一直有点儿小视它,因为毕竟是中篇串的,不是深思熟虑的“大东西”,而是“灵机一动”的小聪明,跟十年磨出来的《解密》不能同比。但世事难料,这些年《解密》成了“小媳妇”,《暗算》反而喧宾夺主,成了“街谈巷议”。要说也没什么神秘的原因,只不过《暗算》拍成了电视剧。
《暗算》拍成电视剧,对我是个心酸的过程:被人“暗算”了,连环的暗算,一步步逼得我也是方寸全失,丢人现眼地跟人打口水仗,上法庭。想来是挺无聊无趣的,因为想开了,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再说,我等无能书生,在这个乱套的年代里,受点委屈,吃个闷棍,实属正常,怎么可能事事称心,人人如意?亲人都在为名为的有名无名地反目成仇,何况邂逅的所谓合作者。这是个不愉快的话题打住!
说说愉快的,就是《风声》。我说《暗算》之我“挥之不去”,有不愉快的,更有愉快的。五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暗算》还会下蛋,生“第二胎”。《风声》有个题记,我是这样写的:《暗算》里的人物都死了,怎么还会有第二部?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我只能笼统地回答:生活是最优秀的小说家,我不过是中了六合彩而已——六合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不是我故弄玄虚,事实就是这样,《风声》对我来说是拣的,拣了个金元宝。具体的来龙去脉我在前言中说得很清楚,简单地说,是有人看了《暗算》电视剧后,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跟《暗算》中“钱之江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钱之江的故事纯属我虚构的,他的故事是他父亲的经历,即使过去了六十多年,真实的“影子”依然随处可见,不容置疑。
这人姓潘。名向新,是一名赋闲的化学教授。更令人称奇的是,他讲的故事就像他的一生从事的专业一样,是有魔力的,故事自我衍生,尚未面世就刷刷地起了一系列化学反应。“风声”从遥远的历史深处吹来,“东风”引发了“西风”,风起云涌,让我一时收不了场。但故事实在是越发的精彩了,到现在为止,我知道读过《风声》的人都是一口气读完的,李敬泽形容《风声》是一个惊险的逃逸魔术。就是说,在故事层面上它有强大的情节吸引你往下看,读它的过程就像在参与一个智力游戏。我自信,最终的谜底是无人猜得到的。这是上帝的手艺,不是我的。
作为《暗算》的第二部,《风声》不是《暗算》通常的前传或后传,两者不是“亲人”关系。而是“虚实”关系。虚构遇到了真实,就像梦想成真,有点儿不可思议。问题不在这里,关键是“我”遇到了“上帝”,用潘教授的话说:我的手艺怎么能跟上帝相比?差多了!所以,我有种预感,人们看了《风声》会把《暗算》打入另册,就像假李逵遇到真李逵,假的只有遭打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风声》无疑是《暗算》的“敌人”:它们都是我的“子女”,却不和睦。这是没办法的,正如历史本身,它像“风声”一样从远处传来。时左时右,是是非非,令人虚实不定,真假难辨。
上部 东风
有十年了,我的生活一直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不用去单位上班,亲人和朋友大多在千里之外,身边仅有几个朋友,平时也少有往来。我似乎喜欢上了独往独来的生活。其实也不是喜欢,是无奈。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够难受的,但出门去忍受别人的各种习惯,或者让别人来将就我,似乎更难受。我不吃酒,怕麻辣,也不打麻将纸牌(不会),坐下来还喜欢一本正经地谈文学,要对上这样的人,也许比找同志还难。同志还有俱乐部或某些固定的活动场合,在成都,据说四川日报社门前的阅报栏是同志们的活动地带,有点约定成俗的意思。有点以前那种英语沙龙的感觉。成都是个十分享乐的城市,遍地酒吧、茶馆、美食,中高低档一应俱全,工薪高薪、蓝领白领,都有各自消受的阵地。我待过七个城市,我可以肯定地说,成都人的生活是最灿烂的,灿烂得像罂粟花一样,有些奢靡,有些邪乎。但我还是很寡淡,跟儿子打打算术牌(我本人发明的),下下军棋、象棋,成了我主要的娱乐。我的时间,除了正常的休息和所谓的工作:读书或写点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如果一定要说,就是发呆,胡思乱想。
《暗算》就是胡思乱想出来的。
其实,我的小说多数是这样,是靠着一点点契机凭空编造出来的,没什么资料,也不作任何采访。以为这样弄出来的东西总不会有人对号入座,不会被历史责难。奇怪的是,这些年我几部稍有影响的小说都有人对号入座,他们以各种方式与我取得联系,指出我作品的种种不实或错别之处。有个人更奇怪,说我《解密》写的是导弹之父钱学森。奇怪踏上了旅程,更奇怪的肯定还在后面,《黑记》写的是一个姑娘,她乳房上长有一块黑记,黑记有点神秘,有性欲,触摸它比触摸粉红的乳头还叫她激动。这完全是个幻想加幻想的东西,但也有人来对号,找到当事医生,指控他泄密。真是对不起那位医生了,他连我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么跟我泄密呢?《暗算》就更不用说了,由于电视剧的火爆,来找我论是非的人更多,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蛰居在乡下,因为找的人太多,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这些人中有位高权重的将军,也有准701机构里的那些阿炳、黄依依、钱之江式的人物,或者是他们的后辈。他们中有的代表个人、家庭,有的代表单位、组织,有的来感谢我,有的来指责我。感谢也好,指责也罢,我总是要接待,要见面,要解疑答问。其实我要说的都大同小异,所以一度我就像祥林嫂一样,不时老调重弹。
当中有一个人,来意有点暧昧,他既不是来感谢我,也不是来指责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来听我讲的,而是来对我讲的。他来自上海,姓潘,名向新,是个化学教授,年前刚从某大学退休,赋闲在家。他随意而来,却在我人生中留下了浓重一笔。
是去年元月上旬,潘教授应邀来四川师范大学讲课,其间通过我朋友跟我联系上,并由我朋友做东,一起去郊外吃了一餐野菜宴。席间,教授谈理说文,妙语连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甚至把我和他的主业——小说和化学,两个南辕北辙的东西巧妙地连在一起,说:好的小说就是化学,对生活作化学处理;反之(差小说)则为物理,拘于事实,照搬生活。云云。对错姑且不论,但说法新奇,令人难忘。席间也谈起《暗算》电视剧,他说他刚看过,上海电视台正在播,每天三集,他跟着看了一道,后来又买碟子将第三部《捕风者》重看一遍。以他的学养和智识,一个东西看上两遍,那东西基本上就成了他的,大小情节,包括细节,无不通晓。他没有做好坏评价,只是问我这个故事有无出处,并恳请我实话实说。对一般人我不一定会如实招来,但对他这种智者,我担心招摇撞骗会被他识破,加上碍于朋友的情面关系,我不便妄言,只好如实相告。
坦率说,《暗算》第一部《听风者》和第二部《看风者》的故事,尚有一定原型,比如第一部里的瞎子阿炳,源于我家乡的一个傻子,他叫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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