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风声》是《暗算》的“敌人”
作者:麦 家
这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或许是因于他们以前太有出息了。现今的中国,如比一只落入平阳之虎,拔毛之凤,徒有虚名。实质,败弱又痴迷,驯服又可怜,爱之不堪爱之,恨之不堪恨之,灭之不堪一击。唯有灭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枉为五千年历史的后人……
这与几年前,他刚开始在《每日新闻》推出《走遍中国》专栏时的论调全然不是一个劲。风马牛不相及。大相径庭。天地之别。那时候,即使在一篇单纯的山水游记里,他也不能抑制对大中华的崇敬和对小列岛的嫌斥:
过了澎浪矶,则到彭泽县。此地乃长江南岸,山骨嶙峋,危岩狰狞。山、江之间,芦花盛开,放眼眺望,奇观满目。一路行之,凡大江沿岸,洲渚平衍处,芦荻丛生,往往数十里不绝。时方孟冬,叶败花飞,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是长天杳渺,云树相接;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连……如此宏远豁达之景之观,唯有在大陆中原才有缘识得,于我等见惯了本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之辈,实乃不可想象,只能望天地而兴叹……
要而言之,中国之长在莽苍、宏豁、雄厚、雄健、迤逦、曲迂、幽渺,赏之如啖甘蔗,渐品佳味;我邦之景在明丽、秀媚、细腻、委曲,品之如尝糖蜜,齿牙颐皆甘。以我之见,糖蜜太过于甘甜,久品无益。一个久日捧杯品蜜之人,风雅是多了,而总是少了大自然之魂,之趣……
现在,事隔几年,肥原重游中原,笔下已是物非人异——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窝棚成片,疮脓满目……一路行之,难民结队,丐帮成群,目不暇接……每一张脸上都笼罩着悲绝的阴影,如洪荒降世。而高墙内,深院里,妻妾成群,俾女如云,猫狗成宠,佳肴成堆,宿鼠成硕——赛过老猫……更可恨的是,宦海里,谋位不谋事,上下钩心,左右斗角,贪赃枉法;官军里,养兵不卫国,供晌不保家,割据称雄,内战纷乱,仗势欺人,如匪如盗。更可悲的是,文人学士,有知无识,见利忘义,知识者良知荡然不存……
统而言之,昔日有着汉唐勃发生机之古中国,因不知改进之道,固步自封,傲然不省,卑屈也不省,只一味迷恋古风旧俗,贪图享乐,千百年无异,千万人一面。是故,生机日枯,腐朽日盛,终是朽成烂泥,散沙一盘……
面对有人斥他不能自圆的质疑,他时有忏悔性的辩解——
此前,我乃一介书生,日夜浸泡书海,凡事以书论断,望文生义。然,书里书外,实乃两界,如阴阳两界,有黑白之异……迄今,我仍懊悔泅出书海,将真相一睹。不睹,不解实情,稀里糊涂醉在书海里陶冶精神,汲精取华,自得其乐,何乐不为?为了便是上策。只是,悔恨一张记者证引领我走四方,见了世面和真实。木已成舟,奈如反其道而行之?非矣。真相入目,实情刻骨,又奈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非矣!非非矣!!我心有大和之魂,岂有此理……
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爱中国,只因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受了欺骗。如今走出书斋,豁然开朗,痛心之余,不甘执迷不悟。这样倒是能够自其说了。正如芥川说的,他巧舌如簧,长于雄辩,更何况是为自己而辩,怎么会不能自圆?圆了的。一点豁口也没有。浑圆如初,浑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疑,而且价值翻番地涨,颇有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觉。陆军部正是研究了他一系列向右转的文章后,认定他是个可靠的人选,才委以重任。
于是,恩师的死成了他加盟秘密组织的契机。陆军部的特务正是在芥川的追悼会上找到他,并委以他重任的。他没有拒绝,他的感觉是宾至如归。天生我才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除了欣然,还是欣然。就这样,他一点不痛苦地从地面上转入了地底下,一如芥川凭借安眠药平平静静、毫无痛苦地从阳世转入了阴世一样。
有点不可思议。芥川视肥原如己,而事实上又是芥川本人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对面:记者证,开专栏,加盟特务组织的契机等,都是芥川有意无意促成的。世界这样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好留念的。所以,后来也有人把芥川的绝望和肥原的绝情关联起来。但流言而已,不足为据。公平地说,肥原对芥川并不绝情,只是决裂。志不同,道不合,分道扬镳而已。
三
作为肥原的伯乐,芥川生前一直很关注他《走遍中国》这个专栏,跟踪读了上面的大部分文章,并时常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中谈到它:始于欣赏,终于厌恶。临死前半个月,《时事新报》的记者采访他时,也谈了这个话题。和以前其他访谈相比,芥川在这次访谈中有些话说得非常露骨,明显带有情绪。不知是因为他已经预想到自己的死期,还是因于他对极右的《时事新报》素有的情绪之故。两人这样说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记者:对不起,我不明白您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芥川:就是今天,现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情况,“走遍中国”会“走”到你们的报纸上,而你,或者另外一个你,会来采访我,问我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记者:那么能谈一谈吗?我想您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芥川:我要说的早都说过了。你,记者,你来采访我,应该关心我,事实上几天前我才对贵报一个女记者答过相同的问题。
记者:我很关心您,我看到了那个访谈,您说有人在往天上走,有人在往地狱里走。我就想问,您认为肥原是在往哪里走,天上?还是地下?
芥川:当然是地下。我认为,你们的报纸就是个地狱,只有一个生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的人,地狱里的人,才会为你们写这种稿子。我知道,他现在非常适合你们。
记者:也是大多数人。我们报纸代表的是大多数日本人。
芥川:那我就是少数人了。
记者:肥原先生以前也是少数人之一,这也是您赏识他的原因。您觉得您会不会像肥原先生一样,离开少数人,加入到大多数日本人之中?
芥川:不会。不会的。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代表的是少数人。你应该知道,我们《每日新闻》的发行量一点也不比你们《时事新报》少。
记者:起码少了一个肥原先生。
芥川:有少也有多。人各有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记者:就是说,您也承认,肥原先生的志向已经发生变化?
芥川:不是变化,而是堕落、腐朽。
记者:就算是堕落吧,可您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芥川:我的时间非常有限,有很多比这个更有价值的问题需要我考虑。
记者:我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所以认真思考了。我认为,肥原先生确实是行走在地狱里。我上个月才从中国回来,肥原先生带我沿着养育中华文明的黄河走了半个月,一路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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