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透支时代

作者:莫怀戚




  我开锁的时候想到了王静对我的信任。她并没叫我交出钥匙。她天生相信人。其实艺术家是最傻的,他(她)们只是有才气,却并不聪明。
  泰然见到我是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份伤感。可能因为这个家本来就是她妈在维持,也可能现在的孩子的理解力乃至消溶力大大超过我们当初。
  泰然说:“爷爷通知我已经进入第二轮。”
  老汉儿裹一身石膏还在用这份心,一定也是希望能有复婚。我决定去看他,我在心理上已恢复了父子关系。
  泰然又说:“跳操者在我家。”
  “嘿!”我吼他,“礼貌一点,她是阿姨。再说,她已经没有跳操了。”
  “她不跳操了就来我家,跳我妈。”
  我对他那种说法有些感觉——我家。我说这怎么成了你家呢?
  他说这里没有我就没有家了。
  也有道理。我点点头。这时王静和跳操者一起从阳台或者厨房或者卫生间来到了客厅。两人都系着围裙,完全一样的围裙。我知道这是因为画画,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看到一对同性恋者。
  跳操者没有上次肥壮。“体型有所保持,”我说,“又跳了?”
  “没有。不想跳了。”
  “什么不想!跳不成了吧。那家伙管制很成功呃!军人政权宵禁?”三个大人一齐笑。
  “也好。免去一切麻烦。我们也该作点画了。”跳操者同王静互相点头。
  我用鼻孔出了一口气。人在异性那里不能惬意,同性之间就要勾结。人总之得折腾。没吃饱时为肚子,吃饱了为脑袋,想多了为心。
  我突然想起驼背擦鞋工。他之所以不折腾是因为他的背。
  王静问你吃饭没有啊他爹?我说没。王静就返身进了厨房。
  跳操者吭吭吭地笑。我说你笑什么啊?她说王静既多情又聪明,“他爹”用的多好啊!
  我心里也酸酸的,同感;我说来来来,看看你们的画,便和她一起来到曾经的卧室。
  这卧室为了兼作画室,做了一个调整:将当中放置的大床靠墙放了。当中放,是因为我与王静各从一边上床;这一来表明,只有一人上床了。
  后来的后来王静解释:这表明她不愿意接纳另外的(男)人。
  而当时我的感觉是:她断绝了我的归路。
  民俗画已完成了二十多幅。这两个女同学够生猛的了;女人一离开男人就生猛了。我看出她们画的是川东民俗组画,如婚丧吹打,纤夫号子、狩猎、劈柴垛、火塘……我看得出哪些部分是王静画的,她比跳操者有心劲。
  跳操者说到画够五十幅时就要运去香港。那边有代理,但老公说自己人还是要去一个。
  “你去。”我说。
  “他不准。”她说。
  “为什么?”
  “他从不解释。”过一会儿,又说,“本来你去是最好的,又弄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这么——笨?”
  我盯着她。我想若不是我和王静合力保护你,你恐怕已给老公休掉了。
  这会儿我发觉王静这人是分裂的:她保护跳操者的私情,却容不得我的私情。
  王静给我端来蛋炒饭和番茄汤,一如既往的可口。我的心酸得像那汤。
  吃完以后,我说如果信得过,我送你们的画去香港。
  王静低头收碗,看得出她很高兴。跳操者跳起来,在我腮帮上啄了一口。
  我去看老汉儿。我买了几盒补品。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给老汉儿买补品,以前都是给妈买。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老汉儿的背影。他的身体缩了,像一只土豆给晒得太久。他看到了我,一哆嗦,惊慌失措地溜进里屋。
  我妈闻声过来。她在忙活,头发和衣衫都有些零乱,人黑瘦了一点,但精神还好。我想起姐姐说的“爸爸很简单的事妈做起来像个工程”,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母。他们有他们的秩序,莫名其妙地让我打碎了。
  我进了里屋,老汉已缩进被窝,脸朝墙。
  我说爸爸,坏我的人查清了,不能怪你。
  老汉儿转过脸来,说:“我不怕你怪我。你是我的儿嘛。问题是我没能保护下你。打你小时我一直都能保护你的。”说着他苦苦地哭起来,弄得我也掉了眼泪。
  哭完了,老汉儿坐起来,说要争取复婚,这是有希望的。“因为她(王静)从来莫啥事,心上没有茧,经不得个刺激。慢慢地她就会平和,会想开了。”
  你们之间是有硬件的,他说,有泰然儿子,有一起创办的公司,还有社会对你们的承认。情人之间只有软件,就是兴趣。“这个经不起时间的,时间一长就淡,兴趣一淡人就不想克制(情绪),很容易就分手了。”
  老汉儿,你是对的;你虽然老了,却一直在帮着年轻人思考生活。“你躺下,爸。”
  “不,我起来。”他下了床,“你妈弄的那吃食只有我能吃下。”
  我离婚以后住在公司的办公室里。这天听说楼上角落那一套写字间空了出来,我立刻租下了,而且决定装修一下。
  复婚的希望是有的,但我估计至少要有一两年时间。这期间我还是得好好生活。而且,我也不能让吴越太委屈。
  我随便找了家装修公司,因为就这么大个区域。装修公司老板(我现在连他姓什么都想不起了)说你还是应该弄好一点,一来你免不了在居所接待客户,二来你以后如果转租才开得起价。
  我觉得有理,就决定达到“浴缸级别”。
  但我只是给他讲了我的大致要求,例如卫生间要大,浴缸和抽水马桶在什么位置,等等。
  装修竣工,那老板请我去验收。我一进去就惊呆了。呆了一阵我问那老板,你喜不喜欢读侦探小说?他说喜欢。我问你读过一本叫《无证据谋杀》的没有?咱们中国作家写的,作家叫关尔,他说没有。
  真没有?真没有。我说那你走吧,遂将装修费付给了他。
  原来这个卫生间与我那小说里的杀人现场一模一样。
  这是港台式卫生间。大,约二十五平方米,抽水马桶、盥洗盆及浴缸所占不过四分之一面积。其余用着什么?理论上答作用做起居室;实际上用意非常暧昧。
  这么说吧。比如你将布幔一拉,隔开了那四分之一,这里就成了一个华丽的包间,可以跳舞,也可以摆上桌子形成至少两个牌局……说白了,这种卫生间是可以长情绪的。
  浴缸很大,可以两人共浴;背总之是要人搓的……我在小说里写着那一对换上浴衣以后没有就进浴缸,而是在浴缸旁跳了一曲慢板。那男的当然不知道这是死亡的慢板;他不懂音乐,不知这个曲子叫《天鹅》,写临死的天鹅。圣桑的传世之作。多数会跳舞的人并不懂音乐。
  一切就绪以后,我将吴越带了来。我将一把锃亮的新钥匙很庄重地交给她。
  她开了门,环视完毕,深感满意。
  我给她一只塑料衣袋,她取出来的是一件浴衣。她将它一下子扔到床上,扑过来打我,直叫不要脸不要脸。
  我俩一起沐浴。我同王静结婚八年,没有共浴过,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浴缸,在将要安上浴缸的时候家又破了。
  吴越临走时沉吟了一下,说应该买一套家庭影院。我想她是想和我一起看带子,很高兴地答应了。第二天一套家庭影院就落了户。
  吴越不停地为我提供新带子,但一次也没认真同我看过。过了两三个星期我明白了,她是怕我寂寞。
  寂寞是个大问题。其实现代生活的花样远胜过去,但人们还是常常寂寞。因为心态变了。越刺激越需刺激,刺激之后则需强刺激,当刺激不能如期到来之时心就像病了一样。
  我和吴越,除了业务往来以外,“自己的幽会”每周只有两三次,每次也不过两三个小时。每次她急于回家却又不愿行色太露的样子使我心情复杂,觉得不公平。这人相当狡猾。
  就这么复杂着,秋天来了,王静她们的川东民俗组画五十幅全部完成。幅幅是珍品。
  那么我要去一趟香港了,估计要个把月。公司业务我已安排好,我牵挂的只是吴越。我对她感情已深,一想到又要分离这么久,真是十二分的不情愿。
  但一来我应该帮助王静,这也算我对她的伤害的弥补吧;二来这或许也是复婚的重要之举。老汉儿说得对,她的心已经平和了许多。这个,我从与她通电话中就能感觉出来。
  说实话,在吴越带来的短暂欢乐之后,是大片的寂寞。对于一个不喜欢打牌和进夜总会的人来说,有着真正意义上的熬夜。现代人越来越不读书了——包括连我这个写过书的人,而报纸杂志在上班的间隙中就已经浏览完毕。现在什么都是浏览。
  对这大片寂寞的主要消解,是与王静通电话。当然啦,还有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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