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透支时代

作者:莫怀戚




  我向驼背擦鞋工征求关于鞋箱制作的建议。他建议应比他这个旧的内里深一点。他左右的同行们,那些典型的农村妇女都吃吃地笑。
  驼背自己也笑。他坦然解释,箱子再深一点,他就可以放一个酒瓶在里面,省得他妻子每次都来跑路打酒。“端着酒走路费力。”他说。
  别看这家伙这样子,他倒知道体贴老婆。
  “你有没有孩子?”“有。四岁了。儿子。”“你今年多大了?”“我呀,你说呢?”“有四十了吧?”“四十二。”
  看来他结婚很晚,这个也好理解。看得出她很热爱他那开始得很晚的家庭生活。
  有一个时髦而冷漠的年轻女子橐橐橐地过来了,她没有理会驼背的空椅子,绕过去,坐在了那一边的破椅子上。她不知道驼背的鞋擦得相当好,她不愿意让一个丑男人接触身体?
  然而驼背无所谓。
  我注意到来找驼背擦鞋的都是男人,而且大半衣冠楚楚气宇轩昂刚谈成了一笔业务似的。他们对他都相当温和。这里面肯定有同情。因为有的人说不用找钱了下次又来擦。
  但驼背也无所谓。我想假如有人说驼背我们同情你,驼背保不准会说谁同情谁还难说哩。
  一千只擦鞋箱做好了。橘黄色。这颜色在我们这座铅灰色的城市里应是很抢眼的。上有鲜花足履净字样。花是一枝海棠,很漂亮。还印有“泰阳广告制作”字样。广告词:脚香运气好,到处受欢迎。
  成本很低:每只不到十元。
  吴越连连称赞。她突然问这一切是嫂夫人王姐姐设计的吧?
  猝不及防的我嗯了一声。
  吴越冷笑道守着这么有才情的老婆你还偷情!
  我无言以对,很尴尬。
  她拔腿就走。这下我明白过来,她在吃醋。
  我追上她,默默地走了一段。她平和了,问:“你同王姐相处得还好吧?”
  “当然不可能整天剑拔弩张,那谁也受不了。”
  “你有这么好的家庭,为啥还要外遇?”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吴越。”
  “不深奥,泰阳。是欲望。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是人不如动物的地方。人生因欲望而生动,也因欲望而劳累,甚至毁灭。”
  “你这么清醒,为啥还——”
  “唉,看得到的也不一定做得到。人把欲望没办法。我甚至怀疑这是上帝在捉弄人……拿我来说吧,其实我老公很不错的,这个家完全是他在维持。他对我相当体贴,我可以为所欲为……但如果一辈子我就跟一个他,我又觉得很……很亏似的。心理不平衡。”
  我低下头,想自己。我的情况与她不同。我的心理是平衡的。但我还是没能挡住诱惑。吴越的诱惑。我爱吴越胜过王静,但若将她来代替王静,我不干。那我那个家就完了。
  这些年来耳闻目睹许许多,我明白对任何人来说,最重要的都是家庭。家庭破裂以后获取了幸福的人简直没有。有一个不怎么回去的家同没有家不是一回事。
  马马虎虎的婚姻也是应该保住的。
  我读大学时,华裔美国作家聂华玲偕夫前来演讲,下面递条子。有张条子上写着:怎样才能得到美满的婚姻?
  女作家大声说:没有美满的婚姻,马马虎虎的婚姻就很不错了。这么说了以后似觉不妥,回身向后排的丈夫点点头,说对不起。
  那丈夫却满面笑容,说没关系,我也是这样想的。全场大笑。
  当时我认为是这一对在——按时下说法——作秀。现在想来也是实话实说了。
  何况我们两人的婚姻都岂止马马虎虎,根本就是很可以的了。
  我说你早一点回去吧,我送送你。
  她好像很懂我的心。或者她自己也触动了心思,她乖乖地跟着我上了中巴。
  夕阳夹在新成的两栋蓝色大厦之间,监禁似的。我想到了人对自然的反客为主。人类太具进攻性了。
  我想起泰然这会儿应该在画画了。他总是先画画后做作业。这小子若成了才没我的功劳。
  我问吴越女儿加不加课,她说每天晚上要弹钢琴。“她烦不烦?”我问。“她很喜欢。”她说,露出了笑容。这一刻她才像个当妈的。
  我说我就送到这一站了。说着伸出小手指。她也伸出小手指,我们勾了一下。
  这个约定是:我们要真诚相爱,同时保护对方家庭。
  我后来称这个叫“保住小康加爱情的生活”。我希望大家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我回去后看见了跳操者。她正在打电话。开始我不知那站在我家客厅里肥肥壮壮的女人是谁,她转过身来,我才认出是胖了一大圈的她。
  “你不相信你打过来嘛!”她气嘟嘟地放下话筒。那一头打了过来。
  王静在厨房洗碗。我说我还没吃饭哩。这一会儿我有种感觉:饿着肚子回家才叫回家。
  王静打燃了气炉子。我说跳操者怎么越跳越发泡了。王静笑起来,说老公不准她跳了,她已近一个月没去健美中心了。
  “为什么?又健美又领钱,不是挺好吗?”
  “那个人有些觉察。”
  正说着跳操者进来了。那腰啊!我真可怜她那条名牌裤子。我说他为什么不准你去了?
  她说他不说任何理由,不准就是不准。
  原来刚才她是同丈夫通话。她显然已被看管起来。
  “你们家不是你说了算吗?”跳操者常常如此宣布。
  “那个人是个阴毒蛇。”她说。看来丈夫动起真来她接不了招。
  “那保持体型怎么办?”我戳了一下她的腰,感觉像戳在墙上。
  “任其自然了。”她笑起来,扭了一下,“就将就这一堆拿给他。”
  “他不嫌?拿给我也不会要的。”
  “他从来就没稀罕过,什么嫌不嫌?”
  “可能吗?不稀罕他娶你干嘛?”
  “自从有了女儿以后他就不稀罕我了。”她突然掉下眼泪。“他看女儿那眼神啊,跟看情人差不多。一掉头看到我,就像看到个问路的。”
  “吃女儿的醋啊!这情形很正常的。像你老同学,有了泰然以后,泰阳就不亮了。”
  “他经常说日全蚀,日全蚀。”王静安慰跳操者,“要分一半爱给儿子,甚至可能是一多半。但是,剩下那一部分也够得很了。爱这东西是可以无限膨胀的。”
  “问题你是男人!女人被冷落是很难受的。”
  “那是现代女人!得意惯了,冷落不得。老一辈妇女没这种感觉。所以妇女解放也未必科学。”我打了一串哈哈。
  “那怎么办?我不是老一辈妇女嘛!”
  “你自己水性杨花,倒把责任推给老公,这不公平。”我正色道,“如果他不稀罕你,你可以离婚,找稀罕你的嘛!”
  “你怂祸啊!”王静呵斥我。
  “我一离婚,就谁也不会要我了。”跳操者悲伤地说,“谁也不愿摊上我。你们男人就这样,玩儿可以,怎么都可以,说我要嫁你,不干了。”
  她说得对。这家伙居然这么清醒。譬如我就决不愿意娶吴越。“所以还是自己老公好。”
  “是这样。所以我依了他。他想保全这个家。”她说。原来不知从啥时开始,每次跳操完毕都有人请她吃夜宵,越拖越晚。
  丈夫的怀疑是从一次电话开始的。她很紧张地对话筒说:“叫你这么晚了不要打来。你呼我嘛!”
  刚好被丈夫过来听见。丈夫盯了她一眼,没说话。
  次日清晨丈夫宣布加强管理,要她下班后径直回家。“我给健美中心打电话,叫他们另找人接替你。”
  她感到一切太突然了,但她不敢吭声。
  这还没完。丈夫宣布:“以后来了电话,只要我在家,由我先接。”
  这个简直无理了!但她仍然不敢吭声。
  她后来很后悔:不吭声等于承认自己有鬼。
  还好,她照办以后,丈夫并未为难她。
  只是早早地就回了家,感到夜晚太长了。
  想早些睡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生物钟已经变了。
  家务本来就不多;即使有,她也懒得干。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又觉没事干,又不想干事。
  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丈夫对她说:“你可以再找找王静。你们可以画一些内地的民俗画,我找人在港、台地区替你们卖。上了四年美院嘛。”
  所以她来了。这人其实窝囊,瘾大胆子小。
  我吃饭的时候,两个女人吵了起来。原来她们在选泰然的参赛作品。
  小子画了三张《我们爱小鸟》,每张都不错,构图、线条和色彩各不相同,很难说哪张最好。所以两个同学在吵。泰然在一旁笑嘻嘻地看她们,坐山观虎斗。
  我突然一阵舒坦,人也恍惚起来。
  最后结论:还是由门外汉老头儿来选。
  叫小子去给他爷爷打电话。电话打得太久,爷爷可能过于语重心长,小子耐不住,吼起来:“我要去做作业了!”
  放下电话,小子说爷爷明天就来。“他偏要给我买阿尔卑斯(一种糖),我说那是女娃儿吃的,他说小娃儿不分男女。放屁。”
  “嘿!”三个大人一起叫。他妈紧张地问,你在电话里说了放屁?
  “我怎么会在电话里说呢?不动脑筋。”
  三个大人又笑起来。跳操者摸摸小子脑瓜,说我的是个儿子就好了。
  王静说他经常说是个女儿就好了。
  小子指着我说好哇,爸爸你——
  我将他抱起来,使劲亲他,说:“妈妈挑拨我们父子关系。肯定是儿子好。我本人就是个儿子嘛!对不对?”
  小子被这个逻辑糊弄住了,释然而去。
  十点钟。跳操者惊觉似的说噢我要回去了。然后去打电话。“……坐中巴。”她对电话说。
  王静笑她:“怎么,还要卡路上时间。”
  “要他出来接一下。那一截不大安全。”
  “那你以前怎么回去的?”我问。
  “讨厌!”她骂了一句,匆匆下楼去了。
  王静关好门,说今天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说找吴泰阳先生。“我说什么无太阳,我们这里恰恰是有太阳。”王静一边说一边笑。
  我说是税务局一个科长。我有点不安。那天不该习惯成自然地给了他名片。
  “你蒙人家你姓吴?”王静问,“为什么?”
  “他总不相信有姓泰的,我就给他加了个吴。吴就是无嘛!我依你了嘛。”我煞有介事,“他找我干什么?”
  “没什么,他说想同你聊一聊。”
  我想这家伙正在难熬。你是何苦呢赵老兄!你家庭好好的,仕途大大的,你吃香喝辣不愁啥,静静地过吧,你偏要折腾。
  吴越一定给人家上了暗劲的。她不一定去惹男人性冲动,但她能往你心里戳,叫你的心离不了她。这种女人比麦当娜厉害。
  我要慢慢同她淡下来,否则我可能成个赵科长第二。当鲜花足履净销售上路以后我就要同她断掉。
  在床上我们两口子聊了会儿。我说跳操者说老实就老实了?王静说她说也好,她也累够了。“她说爱情就是累人,合法不合法的都累人。”
  “不要脸。”我说,“不合法的更累,得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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