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透支时代

作者:莫怀戚




  吴越打电话来,说喂泰阳,我发现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一道景观,可资你利用做广告。
  什么景观?我问。我对于“泰阳”后面第一次省去了“先生”而幸福。这一刻我又发现,有一些幸福仅仅来自省略。
  她说只有我们这座城市有许多公开摆着的皮鞋箱箱。懂不懂?
  我恍然大悟。我们的街上,常常可见一溜顺的擦鞋者。其他城市也有擦皮鞋的,但因不合法,只能提着擦鞋箱流窜;被擦的人只能站着。
  我说喂吴越,你是说利用擦鞋箱做鞋袜清洁剂的广告?(我也在省略)
  她说泰阳你说呢?
  我说这样,吴越,今天下午六点钟,还是珊瑚台酒家,好不好?她说好。
  我到珊瑚台时才五点四十。我想了想,便打听附近有没有擦皮鞋的。有。我走过去。
  我数了一下,这里有七个擦鞋工,一溜排着;中间的是个驼背,很矮小,所以显得更驼。他闲坐着,但他的呼吸还是困难。我明白他的肺被压迫着,只能挣扎着工作。
  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的椅子同他相反,结实得像个摔跤手。
  他擦鞋,我们聊天。我得知他老家在垫江农村,离这里三百里。现在他租住在市郊农家。“一个人住?”“一家嘛。爱人,孩子五岁。”
  我想若在以前,他可能结不了婚——在农村,他算不上个劳动力。但来城里擦皮鞋,他可以挣得比教授多。(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公平。教授也可以来擦皮鞋嘛)这样才有人愿意嫁给他了。
  正这么想,他的妻子送饭来了。妻子比他年轻得多,但也矮,也丑陋。饭盛在一只大大的搪瓷缸子里,米饭上浇着豆腐和白菜。
  我说应该吃好一点。他说穷吃豆腐富吃肉,可以了。我知道进城的农民都想攒钱在家乡盖房子。我付了钱,站到一旁看他。
  他吃了两口,扭过头;我顺着看去,见他妻子给他打了半碗白酒来。我闻着了酒气,很刺鼻。我知道是那种廉价的散装白酒。
  他扒两口饭菜,抿一口酒,嘴巴瘪一瘪,眉毛扬一扬,惬意极了,让人羡慕。有一两个要擦鞋的过来,见他旁若无人不愿打搅的样子,就坐到了旁边去。
  她的妻子坐在对面的大理石台阶上,木然地看着他吃喝,等着收拾碗筷。
  这时候我看见了吴越,便招手让她过来,一起观看那个“幸福的驼背”——这是后来的说法。
  吴越动了心思。她过去坐在驼背的椅子上。
  驼背说我要吃一阵,你让他们擦吧。
  吴越说:“不要紧,你慢慢吃。我问师傅一个问题:如果统一发给你们新的擦鞋箱,你们愿不愿意使用?不要你们出钱。”
  驼背仰起脸,看了看吴越。吴越也算是美的,这样坐着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但驼背没有看到了一个美女的样子。他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我这个多心多肠的人自惭形秽。
  我们这个城市高山大河,结构粗糙,气候恶劣,民风野蛮。然而盛产美女。以至于我们的男人每每去了外地都很不习惯,精神不能兴奋,意志慢慢消沉。
  我们的美女多半在街上。她们浓妆艳抹,走得风快。像这里,平均每两分钟过去一个。但是驼背并不看她们;即使看,也是看她们的鞋……驼背有一种笃定,就是不属于自己的则决不理睬。
  我很尊敬他;有一会儿我决定像他那样生活。但我看到了吴越,我又发现当一个人能够得到什么时要他不伸手也决非易事。
  “需要”在前面拉,“能够”在后面推,人哪人哪你有什么办法?
  驼背问为什么要给我们新箱子呢?
  吴越说上面有医药公司的药品广告,是治脚病防脚臭的。
  驼背笑起来;笑容很善良,很可亲。他说你们好聪明哪!然后他左右扭头问他的同行们。没有一个人反对。驼背好像还有点号召力。
  驼背吃喝完了,他的妻子来收走了碗筷。
  吴越和我都让他擦了鞋。驼背的工作很认真。驼背的脊柱虽然弯曲,但他的心理是平衡的。我真有一点羡慕他。
  走进酒店时吴越说每个地区擦鞋工要产生一个代理人,这个地区就由驼背来。
  这样,我们又相聚了。离上次整整十一天。
  谢天谢地,老位置上没人。我说吴越,这十一天来我一直在想念你,“我没料到会这样;我没料到一个人会这样想念他的生意对手。但的确这样了。我也没法。”
  她并不看我,只说喝茶,喝茶,并将盛满例行茶水的水盅向我移了移。她垂下眼睑故意不看我的样子让我流泪,但我忍住了。
  我看出来她也很想念我。对于擦鞋箱的发现,既可能是一种发现,也可能是一种借口。来见我的借口。
  我有我作为男人的魅力,这点我自己明白。我能将王静这样的人弄来当了老婆,就是证明。但那个过程也很折腾的,发散魅力即是奔命。现在老婆稳当了,儿子顺利成长,魅力渐渐恢复过来;它又要活动了。
  我们这个位置本来是阳台,所以一扭头就可以望见奔流不息的江面,和那块著名的江中沙石之洲珊瑚坝。天还很亮,夕阳之下,一切都很美。我们这座城就这样:单独看,哪里都不咋样,合起来却很美。粗糙之美,野性及阳刚之美,朦胧及宏观之美……虽然没有风景,然而有的是风光——王静是这么说的。
  一些孩子在坝上放风筝。现在的风筝都是买的,所以漂亮。我听见有人在喊预备——放,立刻就看见有几只一齐断了线,向对岸飘。
  有一只掉进了水里,又有一只掉进了水里……但居然就有一只摇摇晃晃地挣扎一般落在了对岸的沙滩上。
  在欢呼声响起的一刹那,我与吴越四目相视。我看出了她瞳仁深处的情意。
  而且她的眼睛很美丽。确切地说是它们在反映某种心理活动时很美丽。美丽这玩艺儿因人而异。有人不动声色时很美,一俟表情就砸锅。而有人是动起来才美。吴越就是这样。
  这次饭吃得很长。天黑下来时我们没有要灯,要了蜡烛。烛光就有这个效果:它让人心心相印,走向深入。
  我们终于谈到了各自的家庭。在这种情况下说配偶的好话是愚蠢的,说坏话又太露骨。这个非常考技巧。
  吴越对她先生的评价用了三个字:靠不住。是能力靠不住,还是人品靠不住,她没说,但这已经让我心花怒放了。而且她很快住了口,感觉是提都不想多提那人。这更让我心花怒放。
  我应该告诉她我的夫妻关系也是很冷淡的。但要说出王静的不是实在太困难了。急切之中我只能说“她是个画画的。艺术家嘛”。言下之意天才的精神状态都是不正常的,所以我们难以相处。
  然后我扭头都看外面。江中的五彩之光轻轻晃荡着,实话说来真是美极了。
  出来以后我们散了会儿步。走进一片淡淡的阴影中时我突然搂住她的腰。她想挣脱,我说不要怕。她笑了一下,不再挣扎。然后我偷袭似的嗅了一下她的脖子,说真香啊。再然后我主动放开她,两手抱在胸前,轻轻唱起歌。
  我要等到那一天,就像回到了从前。如果失去还能再拥有,不管期待多少年。
  这是台湾那支小虎队的歌;我是从儿子那里听会的,不过我倒是真心喜欢它。
  “你的歌唱得很好。像蔡国庆,但比他更像男声。”吴越认真地说,“可以诱惑女人。”
  “是吗?那我可不客气了!”我重重吻了一下她的腮帮,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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