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透支时代

作者:莫怀戚




  现在我与王静商定了若干细节。明天我将向吴越告别,因为不可能由吴越到机场来送我。我拨吴越的电话。我现在常常同这个女人通了话立即又拨另一个女人的号,自己都有一种妓院老板的感觉。
  次日下午,吴越早早地就来到了家家。家家,是她对我现今这套住房的称谓。如同王静的“他爹”用的聪明,吴越这个“家家”也很聪明。现在的女人比男人聪明。“家”既不是家,又是个家,或者说它没有家的资格却有着家的性质,个中滋味一言难尽。当我们互相说“走,回家家”时,可以坦然得无与伦比。
  吴越带来许多半成品,默默地做菜。做菜不要命,要命的是默默。我终于感到了她不愿意我去香港。我问了出来。
  她说:“莫非要我巴不得你去香港?”
  “怕我在那里起花心?”
  “怕这个?香港本地女子不漂亮,漂亮的都是内地去的,都有主儿了。你那几两散碎银子,去了别上街吧,免丢丑。”
  “那你担心什么?”
  “我不是担心,泰阳。”她放下活计,靠过来,下巴搁在我肩头上,半晌,说:“我只是不习惯没有你了。”
  我的心一下裂成几块。但我故作轻松,说:“没有我?你是说我此去凶多吉少?”
  “不要胡扯!”她突然很不耐烦,离开我,继续忙活。
  我很难受,就走到阳台上,俯看那艰难的车流。我明白她的心思很复杂:为了我不贪恋新人,她宁愿我同王静复婚;但我真的对王静好了,她又不高兴。她最乐意的,是我永远地纯粹地当她的外室,但她决不会说出来。
  她叫我了,我回到厨房,她一脸的欢笑让我莫名其妙。她叫我给她打下手,然后她开始讲一个叫“卡佳炒藕”的笑话。
  她说她在深圳时,认识一个叫卡佳的俄罗斯女子,原来是化学教师,后来当小商人了。卡佳喜欢吃她炒的藕,就跟她学。俄国烹饪,大约没有“炒”的概念,所以卡佳学得恼火。第一次油烧的太热,下藕时水溅得油炸,她一害怕,将锅打翻了。第二次藕上码多了盐(俄罗斯人视盐为宝),咸得没法吃。第三次,一切很好,但吃着不脆,卡佳很奇怪,连连说刚才还是脆的,现在不脆了。
  “我告诉她,应少炒一会儿,因为藕被装进盘子后,热度还在继续起作用。她问我是物理作用还是化学作用,我说应该是物理作用。她就说难怪,因为我是教化学的。哈哈哈!”她大笑起来,“我说哪里是你在炒藕呀,完全是藕把你炒了。哈哈哈,笑死人。”
  我也跟着笑,假笑。我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这是吴越为了不让离别陷入凄凉的煞费苦心。我想起有一首新版老歌《十送红军》中那句歌词:心像黄连脸在笑。
  我突然不想去香港了。
  吃饭时我发现满桌都是藕……我明白她的用心:食(时)不离藕(偶)。时时想着对方。
  这样我也就明白了那道主菜的含意了:两片藕用面粉裹了,油炸,名曰“水深火热”。初初我奇怪,既是两片,中间为何不夹肉馅?
  藕,我们这里又叫荷心,即合心。吴越希望我俩能合心,经得起水深火热的考验。
  后来吴越说起这次未遂的离别时说,人很奇怪,她离开我的分别她能忍受,我离开她的分别她受不了。
  当天晚上我打电话告诉王静,公司有急事,香港我不能去了。
  王静很干脆地说那我自己去吧,你每天回来给泰然检查一下家庭作业行不行?
  我说可以。但是好像你本来就打算自己去的?王静说不,我是觉得吴小姐有办法让你自己不去香港。
  厉害。女人都厉害。但是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是白痴吗?吴小姐是女巫吗?
  王静说不,我感觉吴小姐性灵中有一种东西,能让男人产生心理依赖,即使竭力运用理性的力量也难以抵挡。
  “这不成了毒瘾吗?”
  “有点像。我不怪你。何况我们已两清。但你是孩子他爹,我要告诉你,吴小姐是可能对你下手的,你不要过于依赖她。”
  “我记住你的话。只是,她有什么必要对我下手?”
  “吴小姐这种人,依我的感觉,只有需要,没有信仰。当你妨碍她的需要时就难说了。我们这一代女人中这种人还不少。”
  王静生于一九六四年。我不明白画画的她何以研究起了心理学。可能还是忌恨。
  王静去香港后约十天,打电话回来,说泰然获了一等奖。“共三人获一等奖,另两人是北京和深圳的。说是获奖证书已寄出,你要注意收取。这个对他将来很有用处的。”
  我立刻将这喜讯告诉老汉儿。老汉儿却没有多么的激动,反而很煞风景地说我的娃还是该你去香港,不敢让她去。“那是个生事的地方。叫她早一点回来。就说孙儿生病了。”
  “你不怕不吉利?”
  “那个更要紧。她一回来什么都好了。”
  次日我接到吴越的电话。这个电话同一年多以前她的第一个电话一样,又一次大大地改变了我的生活。
  本来这会儿她该到家家来,却突然来了电话,说要立刻飞广西北海,是公司的紧急差事。
  我很不快。我要走,给你留下来,你要走就要走!她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说:“我身不由己,那边的业务只能同我洽谈。好在只有几天时间。”
  “好吧。下榻以后给我报个平安。”
  “不一定能行,一到了北海我们就要赶往山区……对,与中药材有关。”
  “你不是有手机吗?”我感到不对劲儿了。有的男人也有直觉。
  “只有用手机。但我担心遇上盲区,让你焦急,所以预先说好。”
  当晚,我决定侦察一下。我拨通她家电话,来了一个老妇,说吴越出差去了。“那请叫叫她先生。”“他还没回来。”
  我想那位内科门诊医生怎可能这么晚还没下班?
  次日上午我找维康公司,接电话的正是经理,她说吴越出差去北海了。我放心了,而且自责自己的多疑。但我顺口问了句“多久回来”,对方说“半个月”,又让我起了疑。
  “请问她要跑哪几个山区?”
  “山区!没有什么山区呀。”经理说。
  我放下电话,过了会儿,拨打办公室主任。这位主任也是女的,我知道她平日不是很买吴越的账,或许会漏点什么出来。
  但是主任也说她出差去北海了。
  我耍鬼。“出差?我怎么不知道?”
  “请问你是谁?”
  “我是她老公嘛!”
  “哟!”对方失声叫道,“不是说和你一起去吗?对不起,我不太清楚,你问问经理吧。”
  这下我大致明白了:她同老公去了北海,那么一定是度假了。
  我心如刀绞。如果吴越此时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会将她掐个半死。
  我冲到街上胡乱走。实在熬得难受,我踅进一家低档夜总会,胡乱要了个小姐,在阴暗的角落里泡了好几个钟头。我用手指代替那玩艺儿,在心里报复吴越。那小姐后来走路都晃荡,但她坚持了下来。她挣了五百元。
  我回去时已近午夜。我用电话找吴越。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银滩酒店将她叫醒。
  “喂?嗯嗯……”她一听是我,慌了。印象中她还从未这样慌乱过。“公司的情况还正常吧?”她打马虎眼。丈夫一定就躺在她旁边。
  “你不是说要到山上吗?怎么跑到水边来了?”我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呢?”
  “情况有变化。我回来再处理,好不好?”
  “你回来可能就不需要处理了。”
  “泰总今天又被你的红粉兵团灌醉了吧,嘻嘻,身边有没有人照顾呀?”她故作调侃。
  这种机智越加激怒了我。“你身边是谁呀?”我声音大得如同领呼口号,我有意要惊动她身边的人。“喂!喂!你旁边躺着的男人是谁呀?”
  那边稍有迟疑,我感到她在做战略抉择。“我爱人。合法丈夫。可不可以嘛?”
  我吃了一惊。这人真还拼得出来。“不可能吧?你有这雅兴同那个草包远走天涯?”
  “如果不信,我叫他和你说话。”
  这下轮到我慌了。但我不愿退缩。“可以。叫他接电话。”
  我听见她在叫“德山,德山,找你。”
  我只好硬起头皮,煞有介事。“陈医生吗?对不起,深夜打扰了。我是吴越的业务关系。我母亲有糖尿病。我听说北海山里有疗效很好的中草药,想托你们代买一些回来。”
  “可以。请问药名。”声音微喑,睡意犹存,然而立刻认了真,仿佛还在找纸和笔。我明白了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知道药名。你是医生,就由你确定吧。”
  “但我不是中医……这样吧,我们到中药材市场替你打听一下,有可靠的就替你买下,好不好?”
  “好。谢谢。”我说完准备放下电话,却又听见吴越的声音。(他竟然又将电话递回给了她。我也不知这种男人是善良还是窝囊)
  “一切等我回了公司再说。泰总你也休息了吧。”她的口气冰冷。
  我已无斗志,但对这种冰冷又不甘心。“吴小姐,我们之间要公平。我要去香港,给你留住,你自己却……”
  “我没留。”
  我噎住了。她的确并没说不许你去哪里一类的话。但这种狡猾更加刺激了我。“好吧。从此刻起我们开始公平。你身边可以有合法丈夫,我身边也可以有合法未婚妻。你在进行什么的时候,我也在进行什么。”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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