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透支时代

作者:莫怀戚




  老汉儿来电话,说妈病了,你来看看。
  现在我明白了,我妈为啥一生病就想见我。其实每次照料她到康复的都是我姐。
  我见到妈时,她在沙发上看电视,腿上搭着棉毯。
  我以一个魁伟的美男子的姿态接近她。一切有如外国电影中的情人诀别。
  “你为什么要生病呢,亲爱的妈妈?”
  妈妈笑起来,伸直脖子喘口气,“肺气肿。”
  这是我第一次将这玩艺儿同妈联系。妈老了。但我很轻松地说噢还不是肺癌嘛!“妈妈,肺气肿严格说来并不是病,是中老年人容易碰上的现象,同环境、气候很有关系……”
  “出太阳就要好些。”妈反过来附和我。
  “对了嘛。关键在于气象台。”
  妈妈哈哈大笑,不知怎的就掀掉了棉毯。
  老汉儿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窜来窜去,矫健得很。快八十岁的黄黄的他结实得像一块可以保存很久的老姜。而小他十多岁的白白的妈妈虚胖软弱,像一团精粉发酵面。
  我到厨房去打打下手,做个样子。老汉儿切的萝卜丝又长又细又均匀,像毛纺厂产品。
  我突然明白过来:老汉儿之所以结实是他对这婚姻称心,妈则不行。你越体贴细致讨好她越不行。有些人就这样:不是态度就能改变了她的心的。
  老汉儿不但仔细地做了几十年的饭,还用心地做了几十年的官,从科长、处长、局长到了部长。这会儿我明白过来:这同样是为了讨好我妈,让她认定嫁得值。
  的确,回想起来,父亲的每一次擢升,母亲都有一段短暂的快乐。在那一段快乐中父亲也不时放肆一下,如一个工作太忙的人伸一个懒腰。
  可能许多男人都像我爹,官为老婆而升。
  我爹还有一点可笑,他将传宗接代看得要紧。我无兄弟,我儿便成单传;老汉儿长年提心吊胆,怕有闪失。
  那年联合国卫生组织来抽查,泰然被抽到,卫生官员们欢呼,说这是一个A级儿童。老汉儿很得意,回来后机密地希望我们还生一个,以加大保险系数。
  我不干,说要罚款;老汉儿说罚款他出。
  我还是不干。老汉儿便私下给王静许了大愿,让她做手脚,又怀上。
  王静更恶劣,说爸还是让妈再生一个吧。老汉儿气得吹胡子。
  吃饭时,老汉儿问孙儿画的什么去参赛。
  我描述了一通。老汉儿很兴奋,说这可能会获奖的。他立刻将老家捎来的西凤酒开了,喝起来。
  喝了一阵,他去打电话。他给孙儿打,让把《我们爱小鸟》画三张,爷爷选一张。
  孙儿说爷爷你又不懂画,怎么能选?
  爷爷说我不懂画,但我懂那些评奖的人。
  孙儿居然就答应了,画三张。
  我说:“是她妈让他答应的。”
  老汉儿说我咋不知道哩!“你这个老婆很优秀。”他直直地盯着我,“你要保护你的家庭。我儿我说,任是个啥人,地位呀,事业荣誉,还有金钱豪华呀,逑的,都没有家庭重要。”
  “吃饭,吃饭。嗦!”我妈说。
  “老汉儿你说得对。”我说,“吃饭吧。你也要保护你的家庭。”
  突然呼机响了。是吴越的。
  她在那一头很紧张,叫我快去救驾。“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她说。原来有一个男的在宾馆门外死等她。这宾馆是独门进出。
  我放下电话,对妈说公司有点急事要赶去。
  老汉儿很不高兴,说是女的吧,急事!
  他的直觉很厉害。但我冒火了,说女的又咋样,你给你儿媳妇告密吧。
  坐在的士里,我明白了自己冒火的原因:宾馆(房间)、她、男的。
  我一直担心她的德行:她既可以不该爱地爱上我,也可以不该爱地爱上别人。我想起了老汉儿所说的“交际花”。这是个旧时代的名词。
  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找到了她。她缩在角落里大空调机后面。
  “怎么?遇到了性骚扰?”我笑着问。
  “也不能叫性骚扰。”她说,“那是税务局一个科长,姓赵。他要我离了婚来和他结婚。”
  我们来到窗前。她指给我。我看到了焦灼地仰着头、但是看错了方向的赵科长。这人年龄比我大。“他还没结婚?”我问。
  “孩子都上中学了。他说他也离。”
  “那你离嘛。科长噢。收税的噢。”
  “这是什么情形了,你还来取笑我,泰阳!”她哭起来。
  我立刻心软了,用餐巾纸给她擦眼泪,哄她。
  她不哭了,拧着我胸前的纽扣说带我离开这里吧。
  我后来常常回忆这个细节:她挂着泪痕拧着我的胸扣。
  我同她一起说说笑笑地出了宾馆。赵科长看着我们,没有过来。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走了一段,我问是送你回家吗?
  吴越说不行,赵科长会撵到那里去找她。
  “他能找到你家?”我又生气了,但没发作。
  “能。为了公司的利益,我请他来我家做客。他还下厨,同女儿他爸一人做了几个菜。”
  娘的这种人!同老公混得像哥们儿,却打人家老婆的主意。我对“人面兽心”第一次有了体会。
  “那往哪儿走呢?”我问。
  “随便你。反正我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温暖极了。我们上了出租车。
  刚开动,她的呼机响了;我估计是赵科长的,果然。
  “喂,是这样,临时有件急事要处理……嗯,他是银杉宾馆保卫处的干部……呃,有个小案子请他帮忙……可能时间长一点,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不要多心,他不是我什么人……不是表哥,实话说吧,赵科长,是堂兄,呃,亲的堂兄……我实在没有理由闹这个事……主要是看在孩子分上……好了以后再说嘛。好吧,我考虑,我考虑。”
  她关了手机,低低地骂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粗话。
  原来赵科长仍在催促她离婚。
  “你为啥不叫女儿她爸来接你呢?”
  “他没有用。而且,倒生些事情出来。”
  “那么你今天回不回去呢?”
  她摇摇头。“那个人肯定在我楼门外等着我。他已经这样干了一次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上个月的事情吧。”
  我很难过。掐指一算,她到这公司也不过三个多月,却已有了一个我和还想超过我的他。
  我很想她两耳光。但我的确很爱这人。何况她现在正处在急难之中。
  这种危急带给我掺了许多伤痛的幸福。
  我在对她的爱中第一次掺了恨。憎恨。
  “你说女儿她爸来了没用,怎么可能呢?姓赵的还敢做些啥?”
  “那人懦弱。上次在我家里,姓赵的处处占上风。”
  那么在她眼里,姓赵的占不了我的上风。我很骄傲。我将她搂着,直到下车。
  我开了爸妈的门。两老正在客厅看电视。我让吴越进我的房间休息。然后我出来说明情况。
  “我说是女的吧,”老汉儿说,“啥人能将男人弄出急事?”
  我脸一沉,逼视着他。他软了,“我没说啥嘛!欢迎,欢迎,好不好?”
  他推开我的房门。“小吴你饿坏了吧!你吃啥,我给弄去。”
  吴越站起来,说我自己弄。老汉儿说那叫泰阳给你弄。
  我就同她进了厨房。我们快快活活地做几样下酒的小菜。这时她的呼机响了,我估计又是姓赵的,果然。
  “不回他。”我说。
  “不行。”她说,“不能弄僵了。公司利益。”
  她用手机给他回话。我将厨房门关过去。
  姓赵的果然已经候在她家门外。“……我今天不回家。事情办完以后我就去姨妈家住,姨妈就在这附近……你回去休息吧,求你了……你不要来……姨妈要吓倒……我明天一定给你联系,一定……啥时?下午吧……那么上午吧,十点以前……”
  她长叹一声,“他说他心里难受,不见到我不行,坚持不住了。”
  “这人倒很痴情。这把岁数了还这么痴情。”我反感之中也有好感,“你不该弄得人家这么难受。你总之做了点什么,至少说了点什么。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我最多只是巴结了他。我万没想到一个中年人还这么不稳当。”
  “你们单独吃过饭吗?”
  “吃过。不可能他的每次邀请你都拒绝。”
  “吃饭时总不可能光谈天气吧。说没说过……譬如你老公让人不踏实这一类的话?”
  她低下头,不开腔。
  “妹妹以后千万不要再对男人说这样的话了。我就是听了这句话才胆壮的。”
  “男人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男人见了好女人都是要起心的,只是要掂量能不能进攻。这是本能。”
  她点点头。“我错了,哥哥,以后我不了。”
  我突然心疼起她来。“你也没有什么错。以后什么事把握一个度,就行了。现在当女人比过去容易,也比过去难,尤其是你这一行的。”
  我妈给吴越装了新被套,然后两老休息了。
  我们一边吃喝一边说话,很晚了才休息。
  吴越睡在我的床上。我按住欲火,吻吻她,将枕头、被子抱到客厅的沙发上。
  这时我妈出来上厕所。她出来时看了我一眼,鼻子里发出一点声响。我理解为:怕个屁,没种的。
  老太太很清晰地闩上门。我推开我的房门,钻进吴越的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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