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赎罪(上)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他已走出了树林,来到小路和大路的交叉处。渐渐变暗的天色加重了花园四周的空廓朦胧。湖对岸,从窗户里透出的柔和的黄色灯光使得大宅子几乎显得宏伟而美丽。她就在里面,也许在她的卧室里,在为晚宴做准备——从这里,在房子的背面二楼看不到她。他面向喷泉。他抛开了这些关于她的生动的阳光般的遐想,因为他不想在到达时感觉精神错乱。他的硬鞋底在坚硬的路面上叩击出像大钟一般宏亮的声音,这使他想到了时间,想到了他庞大的积蓄,想到了一笔没有花掉的奢华财富。他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年轻,也没有感到过这般的好胃口,他如此急不可耐地期待着故事的开始。在剑桥大学不乏思维敏捷的老师,他们比他大了二十岁,但他们也玩高雅体面的网球,也挥桨划船。在他的故事里,要大致达到这种物质上的富裕状态至少需要二十年——几乎和他已经活过的年数一样久长。二十年的时间将把他带入未来的1955年。到那时,他会知道自己有多大出息吗?如今看来一片模糊。到那时他能以更深思熟虑的节奏再活三十年吗?
  他设想了1962年时五十岁的自己。到那时,他就老了,但还没有老到没有用处;到那时,作为一名饱经风霜、博学多识的医生,他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会经历过许多悲欢离合。他还会有数以千计的书籍,因为他会有一个巨大阴暗的书房,那是一个宝库,储藏着他一生周游世界的纪念品和思想心得——罕见的热带雨林中的药草、毒箭、失败的电器发明、皂石小雕像、收缩了的头骨和土著艺术。在书架上,自然有医学参考书和冥想录,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书籍——十八世纪的诗集(这一诗集差一点使他认为自己应该去当一名庭园设计师)、第三版的简 · 奥斯丁、艾略特、劳伦斯、威尔弗雷德 · 欧文、康拉德全集、克拉布稀世之珍的1783年版《村庄》、豪斯曼、奥顿的亲笔签名本《死亡之舞》——这些书如今全堆压在平房阁楼中的小搁架上。当然,有一点是明确的:阅读文学书籍能使他成为一名更好的医生。通过深入阅读,他能够提高感受力,能够了解人类的苦难,能够洞察为何自我毁灭的蠢行或纯粹的厄运导致人们生病!生生死死,生死间人类是多么的虚懦!人生的沉浮——这是为医之本,也是为文之道。他想到了十九世纪小说。宽大的胸怀和广博的视野,不事声张的热心肠和冷静的判断力;他这样的医生会看清命运怪异离奇的把戏,会意识到对不可避免之事的徒劳而滑稽的否认;他会触摸病人衰弱的脉搏,听到他们临终前的喘息,感觉发烧的手开始变凉,并且以文学和宗教的说教方式反思人类的弱小和高贵……
  伴着他思绪的欢跃节奏,他在宁静的仲夏夜里加快了步伐。他前面大约一百码远的地方就是那座桥。他以为一个白影站在那桥上,与漆黑的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最初,这个白影看上去像是桥的灰白色石头栏杆的一部分。他直直地盯着看,才认出了它的轮廓,相隔几步远时才看清这是个模糊的人影。在这个距离上,他看不出那人是面对他还是背对他。那人一动不动,他猜想那人正在看着他。一两秒钟时间里,他突发奇想,认为那是个鬼,可是他并不迷信,他甚至不相信凌驾于村庄里的诺曼教堂之上的至高无上的慈善神灵。现在他终于认出那人是个孩子。她必定是布里奥妮,白天早些时候他就看见她一袭素装。现在他能清楚地看见她了。他向她挥了挥手,喊了她的名字,然后说:“是我,罗比。”但她还是一动不动。
  他朝她走过去时突然想到,也许在他进屋以前由她先把信送进去会更好。否则他就得在众人面前把信交给塞西莉娅,这会被她的母亲看见。自从他毕业以来,她母亲就一直对他很冷淡。要不然他也许根本就无法把信交给塞西莉娅了,因为她会极力避着他。如果由布里奥妮把信交给她,她就会有时间看信,并且私下里细细思量。早几分钟把信交给她也许就会使她的心软下来。
  “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他边走近她边说。
  她点了点头,等他的下文。
  “你能先跑去把这个便条交给西吗?”
  他说着就把信封放到她的手里。她一言不发地接过信封。
  “我过几分钟后再进屋,”他说道,但她已经转过身跑过桥去了。他背靠着桥的扶手,掏出一支香烟,看着她蹦跳着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暮色里。这个年龄的姑娘还不成熟,他满意地想着。十二岁,或许是十三岁?有一两秒钟他看不见她的身影,然后瞥见她穿过小岛,在颜色更深的树林的映照下显得分外醒目。然后她又消失在他的视野外了。正当她再一次在第二座桥的那一头出现,并且从车道上下去,抄小路穿过草地时,罗比突然站直了身子。一阵恐惧猛地袭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无言地一喊。他沿着车道慌乱地跑了几步,踉跄了一下,又继续跑,然后又停了下来。他知道去追她毫无意义。当他把手围成喇叭状,放在口边大喊布里奥妮的名字时,他已经看不到她了。这样做也毫无意义。他站在那儿,瞪大双眼看她——就好像那样能有所帮助似的——同时他也在脑海里尽力地回想。他多么希望自己记错了。但他没有记错。他手写的信放在了那本翻开的《格雷解剖学》内脏学阴道那一章,第1546页。他拿起来折好放到信封里去的是用打字机打的、放在打字机旁的那一页。不再需要弗洛伊德的自作聪明——这个解释是简单而机械的——这封无伤大雅的信就横放在第1236号画着清晰伸展而放荡的阴毛冠图例上,而他那下流的草稿则放在桌子上,伸手可取。他又大喊了一次布里奥妮的名字,尽管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已经到了正门口。一点没错,几秒钟之后,远处一个斜方形的赭色亮光变宽,映出了她的轮廓,停顿了一下,然后变窄消失——她进了房子,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第 九 章
  半个小时里塞西莉娅两次从她的卧室里走出来,在楼梯顶上的镀金边框的镜子里端详自己,感到并不满意,就立即折回她的衣柜重新选衣服。她挑的第一件衣服是一件黑色中国绉纱的连衣裙,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这件连衣裙因为剪裁出色显得样式端庄。塞西莉娅的深色眼睛更突出了它无懈可击的风格。为了不抵消这种效果,她没有选珍珠项链,而是灵机一动,拿了一串纯黑玉的项链。她上的第一遍口红就形成了完美的唇线。她向各个角度歪斜脑袋,看清了脸部三联的透视图,从而确信她的脸不是太长,或者说在今晚不是太长。此时她本该替她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而且她也知道利昂正在客厅里等她。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要离开卧室时抓紧时间回到梳妆台前,在肘部点了几滴香水,随后关上了身后的卧室门。她真是率性而为啊。
  但当她匆匆忙忙地走向楼梯处的镜子时,在镜子里映出了一位去参加葬礼的妇女,那是一个外表严厉、毫无欢乐的妇女。她那黑色硬挺的服装与某种住在火柴盒里的昆虫有相似之处。像一只鹿角锹甲!这是将来八十五岁时她穿着寡妇丧服的形象。她一刻都没逗留——以同样是黑色的鞋跟为轴,向后转,回到了她的房间里。
  她满腹狐疑,因为她知道思维所耍的把戏。同时,她惦记着——从各种意义上讲——自己将会在哪里度过这个夜晚,并且她必须放松自己。她从落在地上的黑色绉纱连衣裙中跨了出来,穿着鞋和内衣在衣柜的架子上审视合意的衣服。她知道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一想到会以一副严厉的外表示人,她就痛恨不已。她希望感到一身轻松,而同时显得独立自主。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看上去没有刻意打扮过,而这就要花时间了。在楼下的厨房里不耐烦的情绪会上涨,而她计划与她哥哥单独在一起的几分钟也快要过去。很快她母亲会露面想和她讨论餐桌的摆置,保罗 · 马歇尔也会从他的房间里下来,需要有人陪他,然后,罗比也会登门。她如何能直截了当地思考呢?
  她用一只手翻着衣柜架子上几英尺宽的衣服,它们是她的个人历史,它们体现了她在不同时期对于穿着的喜好。这里有她青少年时期不受传统约束的服装,可如今它们看起来是那么滑稽、柔软、中性。尽管一件衣服上有酒渍,另一件上有一个她抽第一根香烟时烧出来的窟窿,可她仍无法下决心把它们清理掉。这是第一件略带垫肩的衣服,后来穿的其它衣服都带了垫肩。健朗的女性们摆脱了男孩气的阶段,重新发现了女子所独有的丰腴的曲线,带着独立精神放下了裙子的底边,而不顾及男人们的希望。她最新的也是最好的一件衣服是为了庆祝期末考试结束而买的,当时她并不知道还有苦难的第三学年。这是一件墨绿沿斜纹裁开的紧身露背晚礼服。第一次穿就在家里有些太考究了。她继续向后摸,掏出一件上身收紧、带有褶边、下摆呈扇形的波纹丝绸的连衣裙——这倒是一个稳妥的选择,因为衣服的粉红色柔和而平淡,非常适合在晚上穿。从镜子里的三副视图看也显得合适。她换了鞋,把黑玉项链换成了珍珠项链,补了妆,重新梳理了头发,在颈部上了点儿香水——现在她的脖子更袒露了——接着她重又回到走廊里,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
  这天早些时候,她曾看见老哈德曼提了个柳条篮子在房子里转悠,更换着电灯泡。也许现在楼梯顶上的灯光更刺眼了,因为以前她照楼梯处的镜子并不这么费劲。即使她距离楼梯口还有四十英尺,她也已发现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使她无法下楼见人;粉红色显得那么苍白,腰线的位置太高,连衣裙的下摆向外展开,就像八龄童参加宴会时穿的外衣。如果再加上兔形钮扣就完全是儿童服装了。她走近时,那面旧镜子表面上一块变形的区域缩短了她的映像。于是她见到了自己十五年前的形象。她停住脚步,尝试性地把手举到头的一侧,把头发扎成两束。这同一面镜子过去一定有许多次目睹她这样下楼又去参加某个朋友的下午生日聚会。这身打扮不会使她觉得自己走下楼去会看起来像,或者觉得自己看起来像影星雪莉 · 坦普尔。
  她抱着无奈而不是愤怒或恐慌的心情回到了她的房间。她的思绪一点也不混乱:这些过于生动的、不值得信赖的印象,她的自我怀疑,这些把它们自己包在了熟悉的事物外面、强迫人去接受的清晰的视觉图像和引起不可言状的恐惧的种种差异,也只不过是她这一整天来的所见所感的延续和变体而已。她可以感觉到,但她不愿意去思考。另外,她知道她必须做什么,而且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只有一套真正喜欢的服装,那才是她应该穿的。她任凭粉红色的连衣裙掉在了黑色的连衣裙上,然后轻蔑地跨过衣堆,去拿那件她期末考试结束后买的墨绿色露背礼服。当她穿上礼服,她通过丝衬裙感受到了来自斜纹剪裁的礼服有力的爱抚,礼服整齐的裁剪无可挑剔,光滑而且可靠;在落地镜里照出来,她简直就是一条出水的美人鱼。她没动那串珍珠项链,重新换上黑色的高跟鞋,再一次整理了头发并补了妆,然后又一次洒了香水。接着,在她打开门时,她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离她几英寸远处是一张脸和举着的一只拳头。她的第一反应是看见了一幅令人眩晕、夸张的毕加索式透视画,画中的眼泪、浮肿的眼睛、湿润的嘴唇和挂着鼻涕的鼻子在深红色的泪汪汪的悲伤中混成一体。她回过神儿来,把双手放在瘦削的肩膀上,然后慢慢转动全身以便能看到左耳。他是杰克逊,正准备敲她房间的门。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灰色的袜子。当她后退时,她注意到他穿着熨烫过的灰色短裤和白色衬衣,但却光裸着双脚。
  “小家伙!怎么了?”
  因为他暂时不相信自己能把事情说清楚。所以,他举起了他的那只袜子,向走廊方向做了个手势。塞西莉娅探出头去,看到皮埃罗在后面也光着脚,正拿着一只袜子张望着。
  “怎么,你们每个人都拿了一只袜子。”
  小男孩点了点头,咽了咽口水,开口道:“贝蒂小姐说,如果我们现在不下楼去喝茶就会吃巴掌的,可是我们只有一双袜子呀。”
  “所以你们就争夺袜子了。”
  杰克逊重重地摇了摇头。
  当她和男孩子们沿着走廊到他们的房间里去时,他们俩先后把手伸给她牵,她吃惊地发现自己是如此地高兴。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衣服。
  “你们没让你们的姐姐帮忙吗?”
  “目前她不和我们讲话。”
  “为什么呢?”
  “她恨我们。”
  他们的房间里一团糟,令人怜悯:衣服,湿毛巾,橘子皮,撕破了的小人书围在一张纸周围,四脚朝天的椅子上半盖着扭转的毯子和垫子。在床之间的地毯上有一大块湿迹,湿迹中间放着一块肥皂和一团团弄湿了的手纸。一张窗帘斜挂在窗帘盒下,尽管窗户开着,可是室内的空气潮湿,好像放出过好多次蒸汽似的。衣柜的所有抽屉都开着,里面空荡荡的。这番景象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关在私室中的厌倦间或被孩子们的你争我夺、你追我赶所打断——他们在床之间跳来跳去,搭建营地,设计了一半的棋盘,然后便半途而废。塔利斯家没有人在照看昆西家的双胞胎。为了掩饰她的歉疚感,塞西莉娅说道:“房间这副样子,我们什么都找不到的。”
  她开始收拾房间,重新铺了床,踢掉高跟鞋,站到椅子上去弄窗帘,并向两个双胞胎小兄弟布置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任务。两兄弟顺从地接受了任务,但他俩在干活时弓着背,默不作声,仿佛这是对他们的惩罚,而不是解救,是对他们的叱责,而不是友善。这是与塞西莉娅的初衷相背的。他们为自己的房间感到害臊。塞西莉娅穿着紧身的墨绿色礼服站在椅子上,看着他们机灵的姜黄色脑袋在干活时频频摇摆,不时低垂,一个单纯的想法突然在她头脑中闪现:他们没人关爱,要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赤手空拳地建立起自己的天地是一件多么无望和恐怖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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