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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上)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在马歇尔刚开始滔滔陈词的几分钟里,塞西莉娅一直凝望着他。她想,如果嫁给一位如此英俊潇洒、如此富有阔绰、如此昏庸冥顽的人,简直是自我毁灭,甚至是荡检逾闲。她感觉到胸口有一股快意在往下沉落。他会给她带来大脸孔的孩子——他们个个都是大嗓门,呆头呆脑,对枪支、足球和飞机充满热情。当马歇尔把头转向利昂时,塞西莉娅刚好可以看到马歇尔的侧面。马歇尔说话时,他的嘴唇就像一条长长的肌肉在他下巴上方不停地颤动着。一撮浓密的黑发在他眉毛上边随意地卷着,而他耳角边也开始长出同样乌黑的头发,就像阴毛那样滑稽地纠结成一团。他应该叫他的理发师好好理理了。
  塞西莉娅目光稍稍一转,就看到了利昂的脸庞,但此时利昂正很有礼貌地盯着他的朋友,似乎根本没打算正视塞西莉娅的眼睛。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们父母亲在周日都会请年长的亲戚吃饭,这时候他们常常用瞪眼来折磨对方。这些令人敬畏的场合简直可以让古老悠久的银制餐具派上用场了。这些老态龙钟的外祖父、外叔祖父、祖母们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他们困惑迷茫,冷酷严苛,一筹莫展,身着黑色斗篷,在一个格格不入、轻佻刻薄的世纪倔强地漂泊了二十年后,终于找到了归宿。他们使十岁的塞西莉娅和她十二岁的哥哥惊吓不已。对他们来说一阵傻笑就像呼吸一样简单。看到这一目光的那位显得手足无措,而目光投放者却有着特殊的免疫力。大多数情况下,利昂大权在握。他的目光虚张声势,嘴角往下耷拉着,眼珠子不停地翻转,然后他以最天真的嗓音要求塞西莉娅把盐递给他。虽然塞西莉娅把盐递给他时尽量不看他,虽然她把头转向别处并且做深呼吸,但是利昂的目光还是轻而易举地就使塞西莉娅在之后的九十分钟内饱受了巨大的折磨。在这当儿,利昂一副自由自在的神情,只有在他认为塞西莉娅已开始恢复了,他就又时不时地以同样的目光来折磨她。 尽管这样,塞西莉娅很少会淘气地撅着嘴巴来打击他。由于孩子们有时是坐在大人们中间的,所以做这种表情是有危险的——吃饭时做鬼脸是件丢人的事情,会受到提早上床睡觉的惩罚。但他们总是做各种恶作剧,像用舌头舔嘴巴、很夸张地微笑等等,当然一定要让对方看到自己做这些动作。有一次,他们抬头看着对方,并同时向对方做鬼脸。利昂笑得把汤从鼻孔喷到一个外叔祖母的手腕上。两个小孩被赶到了他们各自的房间,囚禁了一整天。
  塞西莉娅巴望把她哥哥拉到一边,告诉他马歇尔先生的耳朵边长有阴毛似的头发。这时马歇尔正在描述他与那位称他为好战分子的董事会成员的对质。塞西莉娅微微抬起手臂,假装理了理她的头发。利昂的注意力很自然地被塞西莉娅的动作吸引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她向利昂投了一个他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的眼神。利昂撅起嘴巴,把头扭开,在他一只鞋子旁边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当马歇尔转向塞西莉娅的时候,利昂举起拢着的手挡住他的脸,但他肩膀的抖动还是不能骗过他的妹妹。幸好,这个时候马歇尔的演讲已进入了尾声。
  “……只有这儿,才能让人喘过气来啊。”
  利昂立即站了起来。他走到游泳池的边缘,注视着跳水板附近那条湿透了的红毛巾。然后,他恢复了常态,两手插在口袋,慢慢走回到马歇尔和塞西莉娅旁边。
  他对塞西莉娅说道: “猜猜看,我们刚刚进来时候看到谁了。”
  “罗比。”
  “我要他今晚加入我们的行列。”
  “利昂! 你不应该这么做。”
  利昂是在奚落打趣。也许是在报复。他对他的朋友说:“这个清洁女工的儿子获得了一笔奖学金,得以上本地的一所文法学校,然后又得到一笔剑桥大学的奖学金,和西同时上了大学——但是她三年之内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 她不让他接近她那帮举止优雅的好友。”
  “你应该事先问问我。”
  她现在真的恼火了。见此情景,马歇尔就劝说道:“我认识在牛津的一些文法学校的毕业生,其中有些倒是他妈的很精明,但是我认为由于他们比较有钱,所以就显得愤懑不平。”
  塞西莉娅问: “有烟吗?”
  马歇尔从银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她,又扔了一支给利昂,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支。此刻他们都站立着,塞西莉娅斜身凑近马歇尔的打火机。利昂说道:“罗比有一流的思想,却在花坛里虚度时光,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塞西莉娅走到跳水板上,坐了下来,竭力做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可是她说话的语调却极不自在。“他正想着要拿个医学学位。利昂,我希望你刚才没有邀请他。”
  “老头子答应了吗?”
  她耸了耸肩。“我认为你现在应该到平房里去一趟,告诉他今晚不要来了。”
  利昂走到浅水区,隔着轻轻拍打的蓝色水面面对着她。
  “那怎么行呢?”
  “我不管你怎么做。找个借口嘛。”
  “我想你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在烦你吗?”
  “看在上帝的份上, 别问了。”
  塞西莉娅气恼地站了起来然后朝着游泳池边的亭子走去。 亭子是由三根有凹槽的柱子支撑着的开放式结构。 她倚靠在中间那根柱子上站着, 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她哥哥。刚刚在两分钟之前,他们还一鼻孔出气,可现在却闹翻了。看来,童年时光真的重现了。保罗 · 马歇尔站在他们的中间,所以他们说话时他就像在观看一场网球赛,把头转来转去的。马歇尔带着一点好奇心,保持中立状态。他好像并没有被这场兄妹间的争吵所打扰。塞西莉娅认为,他这么做至少是出于自己利益的考虑。
  她哥哥说道:“你认为罗比不会用刀叉吗?”
  “利昂,住嘴。你压根儿就不该邀请他。”
  “荒谬透顶!”
  随后的沉默被嗡嗡的过滤泵声响稍稍打断。塞西莉娅无所事事,她也不能使利昂做些什么。她突然觉得这种争执毫无意义。她懒洋洋地靠着那根暖暖的石柱,一边抽着香烟,一边看着眼前的景色—— 一泓用氯消毒过的清澈的池水,一只靠着折叠帆布躺椅的拖拉机轮子的黑色内胎,两位穿着奶油色亚麻西装的男人,竹丛中徐徐上升的蓝灰色的烟雾。眼前的这一切好像是固定不动的, 她又一次觉察到了: 这一切在很久以前也曾发生过, 所有的结果,在一切程度上——从最渺小到最庞大——都已各就各位。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表面上多么地怪异或惊心动魄,都会有一种毫不惊奇、非常熟悉的品性。她会说,她会对自己说,是的,那当然是的。是这样的。我早应该知道了。
  塞西莉娅轻声问: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呢?”
  “我们进屋去,你应该为我们调些可口的饮料。”
  保罗 · 马歇尔双掌一击,掌声在柱子和亭子后墙回荡。“有一样饮料我很拿手的,” 他叫道,“用碎冰块、朗姆酒和融化的黑巧克力做的。”
  一听到这个建议,塞西莉娅和她哥哥相互交换了眼神,就这样,他们间的疙瘩解开了。利昂已开始走开了,塞西莉娅和保罗 · 马歇尔跟在他后面。当他们走到竹丛的缺口时,塞西莉娅说:“我倒是想喝点苦味的东西。哪怕酸的也行。”
  利昂笑了笑,由于他最先到达竹丛缺口处,他就停了下来,拉了塞西莉娅一把, 隙口就好像是客厅的门廊。当塞西莉娅穿过隙口时,她感觉到利昂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前臂。
  或者只是树叶的摩擦而已。
  
  第 五 章
  罗拉和双胞胎都弄不明白布里奥妮到底为什么放弃排练,他们甚至都还不知道她已半途而废了。当时他们正在演病床这场戏。卧病在床的阿拉贝拉第一次把假扮成良医的王子迎进她的阁楼。排演比较顺利,至少不比平常差。双胞胎也和以前一样不太熟练地说着自己的台词。至于罗拉,她不想躺在地板上弄脏自己的开司米毛衣,于是就倒在了椅子里,导演也不太好反对她。这位年长些的少女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冷淡和温和之中,因此她觉得自己不会受到什么责备。当布里奥妮耐心地指导杰克逊时,她忽然停了下来,皱起眉头,像是要纠正自己,然后就走了。当时没有出现什么关键性的差错,她也没有发火,也不是拂袖而去。她只是转过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仿佛就像去洗手间似的。其他人都等在那儿,一点儿都不知道整个计划已经告吹。双胞胎以为自己演得很卖力,尤其是杰克逊——他觉得自己住在塔利斯家是一种耻辱——他认为或许可以讨布里奥妮的欢心以逐步改善自己的境遇。
  大家都在等待的时候,双胞胎兄弟把积木当成足球踢,而他们的姐姐凝视着窗外,轻柔地自哼自唱着。过了很久,她来到走廊里,一直走到尽头。那儿有一扇门,通向一间弃置的卧房。从那儿她看到了马路和湖泊,湖面上横着一道闪闪发亮的柱形波光,那是接近黄昏时炙热的白光。借着这道白光,她只能隐约看到布里奥妮站立在水边,就在岛上庙宇的那一头。事实上,她可能一直就站在水中——面对这样的强光,真的很能看清楚。她看上去一去不复返的样子。罗拉走出房间的时候,看到床边有个男式的手提箱,棕褐色的皮革,厚重的皮带,褪色了的航船标签。这使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她的父亲。她走到箱子前面停了下来,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车车厢的煤烟味。她用大拇指按住其中一把锁,轻轻地旋动它。磨光了的金属冰凉冰凉的,她的触摸留下了小块收缩了的水汽凝结物。扣子弹了起来,发出响亮而厚重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她把箱子推了回去,匆匆走出了房间。
  孩子们接下来的时间里更是无所事事。由于有大人在,他们很不自在,于是罗拉叫双胞胎下楼去看看游泳池是否空着。双胞胎回来了,本来想告诉她塞西莉娅和另外两个大人在,但此刻却发现罗拉已经不在婴儿室了。她已回到了自己的小卧室,对着靠着窗台的小镜子梳理着头发。两个双胞胎在她窄窄的床上互相搔痒、摔跤,大声嚎叫。她懒得费劲把他们遣回自己的房间。如今戏演不成了,游泳池又有人在用,这闲散的时间使他们觉得很压抑。当皮埃罗说他肚子饿的时候,他们突然觉得很想家。可要再过几个小时才开饭呢,而且现在下楼去要点吃的又很不合适。两个男孩子也不愿走进厨房,因为他们实在害怕贝蒂——他们刚才在楼梯上看到她抱着橡胶垫朝他们的房间走去时是那么凶巴巴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个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婴儿室。他们觉得除了自己的卧室外,那是他们惟一有权力去的地方。那副磨损了的蓝色积木仍旧在原来的地方,一切还是和先前一样。
  他们伫立着。突然,杰克逊说道:“我不喜欢这儿。”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使他哥哥突然心烦意乱。他走到墙边,用脚尖触动壁脚板,寻找着有趣的东西。
  罗拉用一只手臂搂着皮埃罗的肩,说道:“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的手臂没有妈妈的粗壮有力。皮埃罗呜咽了起来。他没有哭出声来,因为他知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得时时注意礼貌。
  杰克逊也已经是泪眼汪汪了,但他还说得出话来。“马上回家?这只不过是你说说的,我们回不了家了……”他停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他们离婚了!”
  皮埃罗和罗拉都惊呆了。“离婚”二字从来没有在孩子们面前用过,也从来没有从孩子们的口中说出来过。这些柔柔的辅音仿佛暗示着不可告人的卑劣,词尾的咝咝之音似乎在低声诉说家庭的耻辱。这个词脱口而出之后,杰克逊自己也六神无主,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管如何,他觉得大声说出这个词就像离婚这一行为一样是滔天大罪。他们——包括罗拉——谁也不太明白这点。罗拉步步进逼,她那绿莹莹的双眼眯得像猫一样。
  “你居然敢这么说!”
  “这是事实。”他咕哝着,眼睛瞟向别处。他知道自己惹麻烦了,不过也活该如此。他正要逃跑,罗拉一把揪住他的一只耳朵。她把脸凑近他。
  “如果你打我,”他赶紧说道,“我就告诉爸妈去。”但他自己已使这一符咒失效,只成了失落的黄金时代的一个被毁的图腾。
  “你给我发誓再也不用那个词,听见了没有?”
  他羞愧地点了点头。罗拉这才放过了他。
  男孩们被吓出了眼泪。这时,皮埃罗和往常一样,赶紧出来缓和气氛。他欣然问道:“我们这下该干什么呢?”
  “我总是这样问自己。”
  一位穿着白色衣服、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也许已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了,完全有可能听到了杰克逊说那个词。恰恰是这一个念头——而不是他出其不意的出现——才使罗拉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知道他们家的事吗?他们只能拭目以待了。他走上前去,伸出了一只手。
  “我叫保罗 · 马歇尔。”
  皮埃罗离他最近。他默默地和他握了手,他弟弟也是如此。轮到罗拉时,她说:“我是罗拉 · 昆西。这是杰克逊,那是皮埃罗。”
  “多好听的名字啊。可是我怎样才能区分你们两个呢?”
  “人们通常认为我更讨人喜欢。”皮埃罗说道。这是一句家庭玩笑话,是她的父亲设计出来的台词。每当有陌生人这样问起,这一回答都会引得哄堂大笑。可这人听了后连微笑都没有。他说:“你们就是从北方来的表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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