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赎罪(上)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就这样,她躺在那儿,下午悄然而逝。前门时开时关。布里奥妮也许已随兴出门了,她很可能去了水边,游泳池边,或湖边,甚至有可能去了远处的河边。艾米莉听到楼梯上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塞西莉娅终于把鲜花拿进了客人的房间。那天,这一简单的差事已叫她做了许多次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贝蒂在叫丹尼以及轻便马车碾过碎石的声音。塞西莉娅下楼迎接客人,不久,一股淡淡的烟味朦胧飘进。已经无数次跟她说过不要在楼道上吸烟,可她就想引起利昂朋友的注意,可这样做本身倒不见得是件坏事。声音在大厅里回荡。丹尼拖着行李艰难地上楼来,然后又下去了,接着是一片寂静——塞西莉娅也许已带利昂和马歇尔先生到游泳池边喝艾米莉早上亲自调制的饮料去了吧。随后她听到一个四脚动物奔下楼梯的声音——那一定是双胞胎。他们想用游泳池,不过会失望地发现它又被人抢先占用了。
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突然又被婴儿室里一个男人的低语和孩子们的应答声惊醒。那个男的肯定不是利昂,因为他现在和妹妹重逢了,一定和她寸步不离。那就可能是马歇尔先生,他的房间就在婴儿室旁边。她断定此刻他正在与双胞胎而不是与罗拉讲话。艾米莉想会不会是两个小孩太无礼了,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双胞胎,所以行为举止似乎就显出他们可以平分社会义务。这时,贝蒂上楼来了,边走边叫唤他们,语气似乎太严厉了点——可不,杰克逊早上已磨难多多了。洗澡、喝茶、睡觉——这是一天中的重头戏。水、食物和睡眠这些孩提时代的圣事几乎已从日常生活中消失。艾米莉四十多岁时,布里奥妮意外的姗姗降世为整个家庭增添了生机,这是多么令人宽慰、多么安抚人心啊。羊毛脂肥皂、厚厚的白浴巾、女娃的咿呀声与热气腾腾的浴室里的水声交相呼应;用大毛巾将她裹好,抓起她的胳膊,将她放在膝盖上——不久前布里奥妮还沉浸在婴儿般无助的感觉之中,但是如今婴儿和洗澡水都已消失在一扇上了锁的门背后,虽说在平常很少见,因为女儿似乎经常需要洗澡和更换衣服。她已经退缩到了完整封闭的内心世界中。在那个世界里,写作仅仅是一个可视的表面,一层保护性的外壳,这一外壳即使——抑或甚至——充满慈爱的母亲也无法穿透。她女儿总是恍恍惚惚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纠缠于某一个无言、自找的问题中,仿佛这个令人厌倦、不证自明的世界可以被一小孩所重新创造。去问布里奥妮在想些什么是徒劳的。以前她总会得到一个机智、精妙的答复,过后女儿会反过来向她提一些傻乎乎的大问题,而艾米莉总能给予最满意的回应。虽然现在她不太想得起这些假设的种种细节了,不过她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待她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儿了。无论是在餐桌上,还是在蔽荫的网球场边,都不大容易听得到她的话语。如今,自我意识和天生的能力使这个小女孩像着了魔一样变得沉默寡言。虽然布里奥妮依然可爱动人——今天早饭时她还偷偷走过来跟她玩勾手指呢——但艾米莉还是为雄辩时代的消逝而扼腕哀叹。她将永远不会和任何人再这样说话了。这也就是想再要一个孩子的意义所在,因为她马上就到四十七岁了。
铅锤声渐渐减弱——她没有注意到这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颤动之后终于停止了。现在埃尔米奥娜的儿子们都去了浴室。他们两个瘦得皮包骨头,躺在浴缸的两头。褪了色的蓝色藤椅上放着折叠的白色毛巾,地上是一张很大的软席,软席的一角已被一只狗咬掉,而这只狗早已毙命。孩子们没有讲话,只是静静地洗着。身边没有妈妈,只有贝蒂。没有孩子会发现贝蒂那颗善良的心。埃尔米奥娜怎么会神经崩溃——这是她在无线电广播台工作的朋友喜欢用的词——她怎么会希望孩子们安静、有恐惧心理和伤心呢?艾米莉想,她应当自己去监督孩子们洗澡的。但她知道即使视觉神经上没有搁着一把把刀子,她也只会出于责任才去照顾她的外甥。他们不是自己的孩子,事实就这么简单。况且他们还是小孩子,不懂基本的交流,不会与人亲近,而且更糟的是,他们已淡化了自己的身份,因为她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缺失的骨肉之亲。对他们的了解也只能是这么个大概而已了。
她支起胳膊,端起那杯水送到唇边。那个一直折磨着她的动物已渐渐离去。现在她有气力把两个枕头贴在床头好让自己坐起来了。由于她怕剧烈运动,她的动作缓慢而又笨拙。床垫下的弹簧吱吱嘎嘎响了好久,几乎盖过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侧着身,一只手抓住枕头的一角,一动不动地注意着整个屋子的动静。起先没有任何异常声音,后来传来一阵轻声尖笑,又很快地戛然而止,就好像黑暗中一盏忽明忽暗的灯。那是罗拉。她正在婴儿室与马歇尔在一起。她继续调整她的姿势,最后终于背靠着床头板,啜了一口微温的水。这个阔绰的年轻企业家如果真心陪孩子们玩乐,那倒也不错。再过一会儿,她就可以艰难地打开床头灯了。不用二十分钟,她也许就可以重新融入家庭,操心起每件事来。最要紧的是去厨房看看是否还来得及把烤肉切好,改成冷盘色拉,然后她得去见她儿子,好好招待一下他的朋友。这两件事忙完以后,她要去看看双胞胎是否得到了必要的照顾,也许她会给他们一些弥补措施。然后就打电话给杰克,他也许会忘了告诉她今天不回家了。她先要接通说话干脆的女总机话务员,然后通过外面办公室里那个浮夸的年轻人,再去安慰她的丈夫,叫他不必内疚。她还要找到塞西莉娅,看看她是否已按吩咐布置好鲜花,告诉她应该为今晚尽一些女主人的责任,告诉她衣服穿得漂亮点,不要在每个房间里都随意抽烟。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去找布里奥妮,因为戏演砸了对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时她多么需要妈妈的安慰啊。但是,出去找她就意味着自己得暴晒于强烈的阳光下,而现在就连黄昏的余辉也能引起疾病的发作。看来得先去找到太阳镜,厨房里的事可先搁一搁。太阳镜就在这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也许在某个抽屉里,或夹在书中,或在一个口袋里。如果待会儿再上楼来找就太麻烦了。她还得穿上平底鞋,万一布里奥妮去了远远的河边……
这样想着,艾米莉又靠着枕头躺了几分钟,她心中的魔鬼已悄悄溜走了。她耐心地计划,一遍遍地修改,还排好了先后次序。她会好好地打理这个家。她置身于幽暗、病态的卧室里,整个家仿佛是一个混乱不安、人口稀少的大陆。在那浩莽的丛林中,各种竞争势力不断向她提出要求和反要求,不断地扰搅她的注意力。她心中不存任何幻想:旧有的计划(假如还有人记得的话)——早被时光所超越的计划——往往对事件有点狂热和过分乐观。她能够将卷须伸进屋子里的每一个房间,却不能将它们伸向未来。她也明白,她最终苦苦追求的是自己内心的平静,最好不要把自我利益与善良本性分割开来。她缓缓地坐直身子,晃晃悠悠地把脚伸向地板,穿上了拖鞋。她没有冒险去拉开窗帘,而是打开了台灯,开始找起墨镜来。她早已想好先找哪儿了。
第 七 章
岛上十八世纪八十年代末按照尼古拉斯 · 里韦特风格建造的庙宇是一处引人注目的胜景,它的存在使得田园生活更加完美,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宗教用途。庙宇建在一处向外凸出的岸上,离水边很近,在湖面上投下了一个有趣的影子。远处看去,庙宇的一排柱子及其上面的山墙都掩映在四周生长的榆树和橡树之中,特具韵味。从近处看,庙宇就显得不太妙了:透过一处损坏了的防湿层而蒸发上来的水汽导致墙上的灰泥一块块地剥落。在十九世纪末的某个时候,有人曾用水泥对庙宇进行过拙劣的修整,但由于未上漆,这些水泥已经变成褐色,使得这座建筑看起来一副斑驳破败的颓相。在其他地方,暴露在外的板条本身也已腐烂,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饥饿的动物的肋骨。那两扇开向穹顶圆形大厅的门早已被拆掉,石头地板上落了厚厚一层树叶腐殖质土以及在此进进出出的各种鸟类和动物的粪便。漂亮的乔治王时期风格的窗户上的玻璃全都被利昂和他的朋友们在二十年代末给打碎了。曾经摆有雕像的高高的壁龛除了残破污秽的蛛网外已空空如也。室内惟一的一件家具是一只长凳,它也是年轻气盛的利昂和他那帮淘气的校友从村板球场搬进这里的。凳子腿已经被踢了下来,用来打碎窗玻璃。此时它们正躺在外面,在荨麻丛和不易腐蚀的玻璃碎片间渐渐化为尘土。
正如畜栏后游泳池边的亭子模仿了庙宇的风格,庙宇也被认为体现了最初亚当式建筑的一些遗风,尽管塔利斯一家没人知道到底是哪些遗风。或许是柱子的风格,或许是山墙,或者是窗户的比例吧。有时,大多是在圣诞时节,当一家人心情舒畅在桥上信步之时,大家都说要去探个究竟,但到忙碌的新一年开始后,也没人愿意为此腾出时间。比起庙宇的破败来,正是这种联系,这已忘却的有关庙宇与最初亚当式建筑的重要关系的记忆,才使这座无用的小建筑抹上了一丝遗憾。这座庙宇是某位堂堂宫女的孤儿。如今由于没人照看,没人仰慕,这个孤儿已经提早衰老,并任由衰败下去了。在一面外墙上,有一处与人一般高的锥形烟灰污迹,这里,曾有两个流浪汉无法无天地生起一堆篝火,烤一条并不属于他们的鲤鱼。过去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只皱缩的靴子躺露在草丛中,草丛被兔子啃咬得整整齐齐。可是,今天当布里奥妮寻找时,却发现靴子已经不翼而飞了,正如一切事物最终都会消失一样。这座披着黑纱的庙宇为已烧毁了的大宅哀念悲悼,它渴望宏伟而无形的存在,这一念头带来了一丝淡淡的宗教气氛。悲剧使得这座庙宇避免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
如果没有自圆其说的借口,要长时间地劈砍荨麻是很难的。而布里奥妮很快就全神贯注于其中,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尽管她在大家眼里像是一位情绪暴躁的女孩。她已找到了一根细长的榛树枝,并把它的树皮剥干净。有活干了,她就开始干了起来。一棵看上去精心打扮、高高挑挑的荨麻,它的头羞怯地下垂着,它中间的叶子像手一样向外伸展开,好像是在抗议自己的无辜——这是罗拉,尽管她呜咽着乞求怜悯,那带着风响的三英尺长的细长枝条划出一道弧形,将她从膝盖处砍断,并将她的无用的躯干凌空抛起。这太令人满意了,布里奥妮不会就此罢手。接下来的几棵荨麻也落得和罗拉一样的下场;这棵斜倚过来想要与邻居窃窃私语的荨麻被她用嘴唇狠狠地咬倒了;这里又有一位她的孪生姐妹,她鹤立鸡群,昂着头在谋划恶毒的诡计;在那边,她凌驾于一群年轻的爱慕者之中,正在传播有关布里奥妮的谣言。可是太遗憾了,这些爱慕者不得不和她一起去见阎王了。然后,她带着各种无耻的罪孽——傲慢、贪吃、贪婪、不合作——妄图东山再起,但结果为她的每种罪孽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最后的敌对行动是倒在布里奥妮的脚下,去蜇她的脚趾。当罗拉被千刀万剐之后,三对年轻的荨麻也成了双胞胎庸懦无能的牺牲品——惩罚是没有偏袒的,对儿童也没有给予特别的照顾。接着,剧本写作本身也成了一棵荨麻——事实上成了数棵荨麻;剧本的肤浅、浪费的时间、其它凌乱的思绪、不可救药的矫作——在艺术的花园里,它是一棵杂草,必须除去。
她不再是一名剧作家,为此她感到更加神清气爽。树木间空地上杂乱无章地散布着灌木丛,她绕着庙宇,提防着碎玻璃,继续前进在由玻璃碎片和灌木丛交汇而成的草莽之途上。抽打荨麻正起着一种自我净化的作用,她现在殴打的是童年时代,因为她已不再需要童年。有一株细长的荨麻代替了她此时此刻前的一切。但那还是不够的。她在草地上站稳双脚,挥了十三下树枝,一岁岁地抛却旧的自我。她与婴幼期病态的依赖,与那个渴望炫耀和受到夸奖的女学童,与自己十一岁时傻乎乎地为最初的写作感到骄傲,与对自己母亲的嘉言良策的依赖——一刀两断。它们从她左肩上一一飞过,落在她的脚边。细长枝条的细梢在划过空气时发出了一个双声调。受够了!她迫使枝条说。够了!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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