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赎罪(上)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塞西莉娅双手捧紧凉凉的花瓶,又伸出一只脚去钩开落地长窗。一到了亮处,石头久晒发出的气息就像朋友般拥抱过来。两只燕子正好从喷泉上飞过,啾啭的歌声从高大的黎巴嫩香柏中穿透那茂密的树荫破空而来,穿过阳台时,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挑动着她的脸庞。她小心翼翼地走下三步摇摇欲坠的台阶,到了沙砾小路上。走近时,罗比闻声突然转过身来。
  “我有点想走神了,”罗比解释道。
  “能给我卷根你的布尔什维克烟吗?”
  他抛了自己的烟,拾起草坪上衣服垫着的罐子,和她一起朝喷泉走去。两人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
  “天气不错啊,”她半带叹息地说。
  他注视着她,一脸的迷惑狐疑。他们间总有些别扭,就算是天气这么稳妥的话题都会显得不合适。
  “《克拉丽莎》怎么样?”他边问,边低头瞧着捻卷烟草的手指。
  “无聊。”
  “可别这么说。”
  “真希望她能熬过去。”
  “她熬过去了。而且日见好转。”
  他们放慢了步伐,随之又停住了脚步,好让罗比能完成捻烟的最后几道工序。
  她说:“真想改天读点菲尔丁的作品。”
  塞西莉娅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罗比正眺望着草地和牛群外面那沿着河谷的橡树林,那片她早晨跑过的树林。他也许会觉得话中有话,暗示她对刺激和感官的偏好。这当然是误解了,她虽有点窘迫,但也不知该如何纠正他。她觉得自己喜欢他的眼睛;橙色同绿色混杂在一起,在阳光下愈发闪耀出细微的光芒。她更喜欢他那魁梧的身材。对她来说,一个男人同时具有智慧和大块头是个有趣的组合。塞西莉娅接过了烟,罗比给她点上。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两人又朝喷泉走了几步路。“菲尔丁的作品更有生命的活力,但是比起理查逊,在心理描写上粗糙了点。”
  塞西莉娅把花瓶放在引向喷泉水池那凹凸不平的台阶上。她最不喜欢像本科生那样争论十八世纪的文学。她一点都不觉得菲尔丁有什么粗糙,或者理查逊是个卓越的心理学家,她一点都不想被扯进立论、定义和驳斥里面去。她已经厌烦那些了,而罗比争论时却总是揪住不放。
  于是她问:“你知道利昂今天要回来吗?”
  “听人说起过,这太好了。”
  “他要带朋友来,就是那个保罗 · 马歇尔。”
  “就是那个巧克力大亨啊。不会吧!你这些花是要献给他啊!”
  她嫣然一笑。他是不是假装嫉妒来掩盖自己真的嫉妒呢?她再也看不懂他了。在剑桥的时候,他俩失去了联系。但做点别的也没有可能,于是她变了话题。
  “老头子说你要去当医生。”
  “我是有这种想法。”
  “你是不是喜欢当学生呀。”
  他又将目光移向别处,不过这次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等他转回头来时她看到了一丝怨愤。她听上去是不是有点高高在上呢?她又看到了他的眼睛,绿和橙的斑点,像小男孩的弹珠。说话时他还是非常温顺。
  “西,我知道你从来不喜欢那种东西。可是除了这样,还有别的什么法子能成医生呢?”
  “这就是我的问题。又要当六年学生。为什么?”
  他并没有生气。是她想得太多了,在他面前她就神经过敏,这叫她自己都有些懊恼。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她的问题。“没人会真的请我当园林师的。我不想教书,也不想当公务员。只有医学让我感兴趣……”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停住了。“你记住,我说过会酬答你父亲的。就这么着。”
  “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她根本没料到他会以为她是在讲钱的事。他也太小器了。父亲资助罗比的学业,有谁反对过吗?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瞎想,但事实上她是对的——最近罗比的举止有些恼人。只要有机会,他总是把她的话想歪。两天前他居然按了门铃——这就很奇怪了,他一直可以随便进出这幢房子的嘛。塞西莉娅下来开门时,他站在外面大声地像公干似地问是不是可以借本书。恰巧当时波莉正趴在地上擦门厅的地板。罗比摆起大排场,脱了鞋,其实他的鞋一点也不脏,想了想,又把袜子也脱了下来,接着夸张地踮起脚走过湿漉漉的地板。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故意疏远她;他刻意把自己装扮成到大房子来跑腿的清洁工的儿子。他们一起进了藏书室;当他找到了所要的书后,塞西莉娅要他留下来喝杯咖啡,而他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这都是装的——他是她见过的最自信的人。她意识到,自己被人嘲弄了。被罗比回绝后,她就离开了房间,上楼躺在床上看《克拉丽莎》,但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心中的懊恼和疑惑却与时俱增。她是被嘲弄了,还是被惩罚了——她不知道哪个更糟。因为在剑桥时参加不同的社交圈而受惩罚;因为母亲不是打杂的女佣而受惩罚;还是因为她可怜的学位受嘲笑——而非因为他们其实给女人授予学位。
  她笨拙地——因为她还抽着香烟——拿起花瓶,把它平放在水池边上。最好是先把花拿出来,可她气晕了,两只手又烫又干,只好把花瓶握得更紧些。这时罗比一言未发,但从他的表情中,塞西莉娅看出他对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后悔了——他强作出笑脸,连嘴唇都没咧开过。这样一点也不叫人好过。这些天他们一讲话就是这个样;不是他就是她总要出错,然后又想收回原先的话语。他们交谈的时候,一点放开、稳定的感觉都没有,更别说轻松了,反而处处是钉子,处处是陷阱,处处因为尴尬而转移话题,因此她跟讨厌他一样地讨厌自己,但从来没怀疑应该是他的错。她没有改变过,但毫无疑问他却变了,他在自己与这个完全对他敞开并给予了他一切的家庭之间拉开了距离。就因为这个原因——预料他会拒绝,而自己也不愉快——那天她就没有请他吃晚饭。如果他喜欢距离的话,那就保持距离呗。
  四只用尾巴托着海神特赖顿所蹲坐的贝壳的海豚中,离塞西莉娅最近的一只张开的大口中长满了苔藓和藻类,如同苹果一般大的圆眼珠子泛着闪烁的绿光。整个雕像面北的一侧生满了蓝绿色的绿锈,因此在昏暗的灯光下,从某些角度看去,肌肉丰满的特赖顿仿佛真的是海底里的上百军团。贝尼尼原先的设想肯定是让水从宽大的贝壳不规则的边缘潺潺地流到水池里,但是水压太小了,于是水就悄无声息地滑到贝壳的背面,偶尔溅起的泥浆像石灰石洞的钟乳岩一样悬挂其上,水珠点点滴落。水池有三尺多深,泉水清澈见底。池底下是惨淡的乳色石头,波动起伏的白边长方形折射阳光时而将它分割,时而又重叠其上。
  她本打算靠在栏杆上,握住瓶中的花,然后将花瓶侧身放入水中。但正在这时候,一心想做些补救的罗比想助她一臂之力。
  “让我来拿那个吧,”他伸出一只手来,说道,“我来灌水,你拿着花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谢谢。”她已经把花瓶伸到水池的上面。
  可是他说:“瞧,我已经拿着了。”他真的已经用拇指和食指夹紧了。“你的烟要湿的。拿着花吧。”
  这算是命令,急切地表达出他男性的权威。而这么一来,塞西莉娅抓得更紧了。她来不及也不打算解释,把花和花瓶一起浸入水中可以保持花的自然风貌;她只是握得更紧了,又转身扭开他。但是他没有这么轻易就可以甩开的。只听得枯树枝断裂般的一声,瓶沿的一块在他手里掰落下来,又碎成了两块三角落进了水池,晃晃悠悠地跌到水底。它们隔着几英寸躺在那儿,在碎光中晃荡。
  塞西莉娅和罗比都为自己的固执争夺呆住了。四目相对,她从那夹杂着橙色和胆汁般绿色的眼神中见到的不是震惊,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挑衅,甚至是胜利。塞西莉娅明白要先把花瓶放到台阶上,再与罗比争论这意外有多严重。 她也知道这是无可抗拒,甚至是饶有兴味的,因为情况越严重,对罗比来说就越糟糕。她死去的叔叔,她父亲的亲兄弟,那糟蹋人的战争,那危险的渡河,金钱无法买到的珍贵、英勇与善良,这花瓶追溯霍罗特创作天才的历史背后的悠悠岁月,甚至远溯到重复发明陶器的巧匠能工。
  “你这白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瞅了瞅水底,又回头看了看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拿手捂着嘴。虽然这手势表明他负了所有的责任,但塞西莉娅还是讨厌他此刻不合时宜的举动。他又瞟了水池一眼,叹了口气。罗比担心她会踩到花瓶上,就举手指了指,但是一言不发。他开始解衬衫纽扣。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干什么。这是不能容忍的。他来家里的时候也是脱了鞋和袜子——好吧,她决定教教他该怎么做。她踢掉拖鞋,解开扣子,脱了衣服,又解了裙子,然后朝水池的护墙走去。而他只是双手托在屁股上,看着她穿着内衣爬到水里。拒绝他的帮助,拒绝他的任何的补救机会,这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她没料到水会冰凉得让她直喘气,但这也是对他的惩罚。她屏住呼吸,沉到水底,头发在水面上像扇子般铺展开来。如果她淹死了,也是他应得的惩罚。
  几秒钟后,当她浮出水面,双手都捏着一块碎片时,他还不至于蠢到要上前将她从水中扶出来。这个洁白又脆弱的仙女小心地把碎片放在花瓶边上,水从她身上倾泄而下,比起结实的特赖顿是漂亮多了。她很快地穿好衣服,湿漉漉的手臂困难地穿过绸袖子,再把衬衫塞到裙子里。她拣起拖鞋夹在手臂里,把碎片放进裙子的口袋里,接着拿起花瓶。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她的动作透着一股粗蛮。他并不存在,他被放逐了,这也是他的惩罚。罗比呆站着,看着她赤脚穿过草坪,乌黑的头发在肩上重重地甩动着,摩擦着衬衫。然后他又转身朝水池里看,也许水里还有一块她没拣起的碎片,但很难看清楚,因为搅动了的水面还没有平静下来,她的愤怒还逗留在水面上,驱动着水流。罗比把手平放在水面上,似乎想去抚平它。此时塞西莉娅已经隐入了房子。
  
  第 三 章
  根据贴在走廊里的海报,《阿拉贝拉的磨难》从预演到首场演出只有一天的时间。然而,这位编剧兼导演要挤出时间集中精力工作却并非易事。像前一天下午一样,该如何把演员召集在一起过过场子着实困扰着她。当天夜里,像一切被思乡情绪所困扰的小男孩一样,杰克逊,这位在剧中扮演阿拉贝拉那不以为然的父亲,尿湿了床单;可这会儿却不得不照着大人的意思,把床单和睡衣送到楼下的洗衣房里,并且在贝蒂的监视之下用手搓洗干净,而贝蒂也按着主人的吩咐,摆出一副冷漠又坚定的模样。虽然这样做是为了让他长长记性,让他记得以后犯错误是会给他带来麻烦和劳作的;但他本人却没把这一切当作惩戒。可是当他站在齐胸高的大石头水槽前,肥皂水流过赤露的双臂,浸透了卷起的衬衫袖子,还得拎起死沉的湿床单的时候,他必定觉得这是一种非难——他觉得灭顶之灾麻痹了自己的意志。幕间的时候,布里奥妮也下来看过他几回,但贝蒂却不让她帮忙。于是,一辈子从没有洗过一件东西的杰克逊拿着两件衣物不停地洗啊,漂啊,反复地用轧干器拧卷;完事以后又在厨房的餐桌边就着一杯清水吃了点黄油面包,哆哆嗦嗦了十五分钟——排练的两个钟头就这样被他耗掉了。
  当哈德曼顶着早晨的暑气,进屋来喝他那一品脱麦芽啤酒时,贝蒂向他抱怨说,自己要在这样的暑天准备特别的烤肉晚餐倒也罢了,但她个人以为加在男孩子身上的惩罚未免也太严厉了些;换作是她,宁可在孩子的屁股上响亮地刮上几记,然后自己来洗床单。若真是这样,倒正合布里奥妮之意,因为早上的排练时间正在悄然而逝。因此当她母亲下楼来检查任务的时候,大伙儿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而塔利斯太太呢,心中则多少有些愧疚;于是当杰克逊怯怯地请示他可不可以和兄弟一起去池子里游泳的时候,他的要求立即得到了批准。与此同时,布里奥妮的抗议却被置之不理,仿佛是她把令人不快的折磨强加于可怜无助的小家伙似的。就这样,他们游泳去了,然后就该吃午饭了。
  排练在杰克逊缺阵的情况下继续进行,但糟糕的是,第一幕阿拉贝拉告别的重头戏怎么都排演不好——原来皮埃罗一直为楼下自己兄弟的命运暗暗担着心事,以至于无法投入自己的角色—— 一个懦弱的异国伯爵。在他看来,杰克逊的遭遇将来迟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于是,他不停地光顾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有一次,布里奥妮从洗衣房探视回来的时候,皮埃罗问她:“他挨板子了吗?”
  “还没呢。”
  像他的兄弟一样,皮埃罗有本事让嘴里出来的每一句台词都不带任何意义。他拖长声音,点名一般地吟诵着每个单词:“你—以为—你—可以—逃脱—我的—掌心—吗?”吐字倒还算清晰准确。
  “这是个问句,”布里奥妮及时打断了他,“难道你不知道吗?问句应该以升调结尾。”
  “什么?”
  “这儿,你刚才说的这句台词。你的声调应该由低到高。它是个问句。”
  他费力地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之后重新做了次努力。这回的点名每个词挨个儿上升了半个音阶。
  “结尾!你应该在结尾的地方用升调!”
  于是点名又进行了一次,每个词都维持着单一的声调,直到最后一个音节时,原先的音域突然中断,男孩的嗓子眼里冒出了假声。
  罗拉早上也来到了婴儿室。她心中一直以大人自居,穿着打扮也难免成熟:一条打褶的法兰绒灯笼长裤,短袖羊绒毛衣,脖子上软软地绕着串浅黄色珍珠项链——珍珠虽是小粒的,却在颈背处用翡翠打了个箍儿,满是雀斑的手腕上,还松松地晃着三只银镯子。另外,无论她走到哪里,身边的空气中都有股玫瑰水的味道。尽管她已经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屈尊纡贵的意思,然而事实上这种派头却更加大行其道。她沉着冷静地响应布里奥妮的建议,用顶充分的表情配合着自己的台词(奇怪,她好像一夜之间把它们都记得那么滚瓜烂熟),她温柔地鼓励着自己的弟弟,但面对导演却一点都没有越俎代庖的意思。她身上没有一点乱蓬蓬的、孩子气的狂热——这就好像塞西莉娅或是他们的母亲,愿意花时间和小孩们混在一起,在戏里演一个角色,又不显现一丁点的厌倦。在头天晚上,布里奥妮曾向她的表弟们展示过演出时的售票亭和募捐箱——于是双胞胎便为争夺一个更神气的角色而大打出手。但罗拉却只是抱着双臂,有礼貌地向布里奥妮微微一笑以示恭维;事实上那半个微笑太过晦涩,没法看透后面暗藏着的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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