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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上)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孩子们紧张地等着想听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他们看着他走过整条光滑的地板,俯身拣起一块积木,然后将它抛入空中,又潇洒地一把抓住。积木碰在皮肤上发出噼啪声。
  “我住在沿走廊的一个房间里。”
  “我知道,”罗拉说,“维纳斯姨妈的房间。”
  “对极了,她以前的房间。”
  保罗 · 马歇尔低身坐在受伤的阿拉贝拉刚才使用过的扶手椅里。罗拉想,他的脸长得真奇特,仿佛所有的表情全都挤压在眉毛周围,肥大、空洞的下巴酷似亡命之徒丹。他的脸很凶狠,可是他的举止却很优雅。这样的结合颇具魅力。他一边整裤子上的褶皱,一边一一打量着他们姐弟仨。罗拉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被他的黑白镂花皮靴所吸引。他看出她很喜欢,于是故意有节奏地摇头晃足。
  “听说你们的戏演不成了,我感到很遗憾。”
  双胞胎不禁挨得更近了。他们仿佛如梦初醒,心想如果他知道他们排练以外的事,那他肯定还知道别的事儿。杰克逊道出了他们的心声。
  “你认识我们父母吗?”
  “昆西夫妇吗?”
  “是的!”
  “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他们的消息。”
  孩子们听罢,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知道,报纸上登的都是大事要闻:地震啦、火车相撞啦、政府和国家的日常事务啦、希特勒进攻英国时是否应该在枪炮上投入更多的资金啦……他们的家庭灾难竟然会和这些天大的事件相提并论,真令人惊叹不已,但也并不完全出乎意料。如此说来,这已成既定的事实了。
  为了保持镇定,罗拉把双手按在臀部。她的心痛苦地跳动着。虽然她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了,可她真的没有把握能不能说出话来。她感觉他们正在玩一场她所不能理解的游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游戏中存在不合理的因素,甚至是侮辱。她开了一下口,却发不出声,于是她用力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道:
  “你读到什么了?”
  他扬起浓密而紧蹙的眉毛,不经意地从唇间吐出浑厚之音:“我不知道。没什么。无聊之事呗。”
  “如果你不在孩子们面前说三道四,我得好好感激你哟。”
  这句话她以前必定无意中听到过,而她刚才说出来的时候也是无意识的,就像一个学徒嘴里唠叨着巫师的咒语。
  这话似乎挺管用的。马歇尔认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禁有所退却。他身子朝双胞胎一倾,道:“你们两个听仔细了。我们大家都清楚,你们的父母是那么地爱你们,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关心你们。太了不起了!”
  杰克逊和皮埃罗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随后,马歇尔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罗拉。在客厅里,与利昂和他妹妹喝了两杯浓烈的杜松子鸡尾酒后,马歇尔就上了楼,找到自己的房间,解开行李,换衣服吃饭。他没脱鞋子就四肢舒展地躺在那张有四根帐杆的大床上。在乡村的宁静、傍晚的温热和酒力的抚慰下,他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见到他的四个姐妹全都围坐在他的床边,一会儿闲扯,一会儿抚摸他,一会儿拉他的衣服。他醒了,很不情愿地被吵醒了,他感到胸口和喉咙发热,很难受,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正当他坐在床沿喝水时,他听到了嘈杂的声音。他想一定是它们催他入梦的。他走过吱吱嘎嘎的走廊来到了婴儿室,看到了三个小孩。这时他才看清那位女孩几乎已经像个小妇人了……她镇定自若,傲慢威凛,带着手镯,卷着头发,染着指甲,系着天鹅绒箍带,俨然一位前拉斐儿画风的小公主。
  他对她说:“你对服饰有相当高的品位,我觉得这条裤子尤其适合你。”
  她听了很高兴,没有丝毫的尴尬。她用手指轻轻地在她纤瘦的臀部周围微微隆起的纤维上擦了一下,说道:“这是母亲带我去伦敦看演出时在Liberty① 买的。”
  “什么演出?”
  “《哈姆雷特》。”其实他们在伦敦智慧女神剧院看的是一出日场哑剧。在看戏过程中,罗拉把草莓溅到了连衣裙上,而Liberty正好在街对面。
  “《哈姆雷特》是我最喜欢的剧目之一。”保罗说。和她一样,他既没有读过这个剧本,也没有看过演出。他是学化学的。这让她感到欣慰。不过他能够摆出一副沉思状,说出:“存在,还是死亡……”
  “这才是个问题。”她接了上去,“对了,我很喜欢你的鞋。”
  他把脚斜过来,审视鞋匠的手艺。“是啊。特尔街上的达克。他们为你的脚定制一个木头模型,把它永远留在架子上了。地下室里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模型,而顾客大多早已去世了。”
  “太可怕了。”
  “我饿了。”皮埃罗又说了一遍。
  “嗯,这样吧。”保罗·马歇尔拍了拍他的口袋,说道,“如果你能猜出我是以何为生的,我就给你看样东西。”
  “你是唱歌的,”皮埃罗说,“至少你的嗓音很不错。”
  “谢谢你这么说,不过你猜错了。你要知道,你让我想起我最宠爱的妹妹……”
  杰克逊打断了他。“你是巧克力工厂的工人。”
  杰克逊还未来得及洋洋自得,皮埃罗连忙补充了一句:“我们听见了你在游泳池边说的话了。”
  “那就不是猜中的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约四英寸长、一英寸宽、用防油纸包着的长方形条。他把它放到膝盖上,小心地拆开纸,然后举起来给他们细看。他们很有礼貌地靠上前去,发现它有一个光滑的茶绿色外壳。当他用指甲刮它时,它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这是糖衣,看见了吗?里面是牛奶巧克力。味道好极了,即使是溶化了也很好吃。”
  他把手举得更高,握得更紧了。他们可以看见他的手指因为巧克力条的挤压而发抖。
  “每个陆军士兵的背包里都有一块这样的巧克力。这是规定的,一律如此。”
  双胞胎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大人对巧克力是不感兴趣的。皮埃罗说:“士兵是不吃巧克力的。”
  他弟弟补充道:“他们喜欢的是香烟。”
  “不管怎么说,为什么士兵们都能分到糖果而孩子们却分不到呢?”
  “因为他们要为国而战啊。”
  “可我爸爸说不会有战争了。”
  “呃,那他错了!”
  马歇尔变得有点急躁。罗拉连忙安慰道:“也许会有战争的吧。”
  他抬头朝她一笑,说:“这场战争叫做阿莫大军。”
  “Amo amas amat.”她说。
  “说得对极了。”
  杰克逊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买的东西都一律以O结尾的呢?”
  “是啊,这样实在太无聊了。”皮埃罗说,“譬如Polo和Aero。”
  “还有Oxo和Brillo。”
  保罗 · 马歇尔一边把巧克力递给罗拉,一边说道:“我觉得他们想告诉我他们什么也不要。”
  罗拉一脸严肃地接了过来,然后瞪了双胞胎一眼,仿佛在说“你们活该”。他们明白了其意。他们现在不能再为阿莫争辩了。他们看到她的舌头卷过糖衣时泛绿色。保罗坐在扶椅上,身子往后一靠,两手搭成尖塔形靠在脸上,专注地望着她。
  他跷起二郎腿,又放了下来, 接着,做了个深呼吸。“咬一下。”他轻轻地说,“你得咬上一口。”
  糖果被她洁白的利齿咬开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露出了白色的糖衣层和黑黑的巧克力。正在这时,他们听到楼下一个妇人对着楼上叫唤,接着又听到她叫了几声,声音更加坚决。这一次,他们终于听出了这声音,他们的脸上突然掠过一阵惶惑。
  罗拉含着满嘴的阿莫牌巧克力,笑道:“是贝蒂在找。洗澡时间到了。快去呀,快去!”
  
  第 六 章
  午饭后不久,艾米莉·塔利斯在确信妹妹的孩子和布里奥妮都已乖乖地吃了饭,并且答应至少在两个小时内不去游泳池后,就马上逃离了午后强光的灼热,躲进了清凉、幽暗的卧室。这时她没有感到疼痛,还没呢,但在疼痛袭来前她就开始退避了。她感觉有些像小针眼似的亮点在眼前晃动,仿佛这个一目了然的破败世界正衬映在一束强光中。她感到右边的头顶很沉重,就像有一只酣睡着的动物懒洋洋地蜷缩在那儿。然而,当她用手拍拍头部,它好像又从现实空间的坐标中消失了。其实,它就在头的右顶部。在她想象中,她可以踮起脚尖,举起右手就能触摸到它。现在重要的是不要去招惹它。一旦这个懒惰的家伙从边缘移向中心,刀割似的痛苦就会驱除她所有的思想,那今晚她就没有机会与利昂和家人共进晚餐了。这个动物对她没有恶意,它只是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罢了。它像一头被困的美洲豹那样移动:它从无聊困顿中醒来,只是为移动而移动,毫无缘由,毫无意识。她仰卧在床上,没有垫枕头,在伸手可及之处放着一杯水。在她的旁边,还有一本她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法看的书。一长束黯淡的日光照射在窗帘盒上方的天花板上,那是沉沉黑暗中惟一的亮点。她忧心忡忡,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刀尖上似的。她知道,心里恐惧就无法入睡。她惟一的希望就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她浮想联翩,想到了屋子和花园上空升腾起的无边热气。这一股股热气像烟一样笼罩了伦敦周围各郡,让农场和小镇透不过气来。她又想到了正载着利昂和他的朋友回来的灼热的铁轨,还有那节烘烤人的黑顶车厢,他们俩就坐在窗边。晚餐她已预定了一份烤肉,但现在看来,吃烤肉实在太过闷热了。她仿佛听到屋子吱吱嘎嘎的乱响,像是在膨胀似的。或者难道是房屋的椽子和柱子在变干收缩,正在与泥瓦较量?是啊,萎缩,一切都在萎缩。比如利昂的前途。那时,他父亲帮他在政府部门谋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做公务员什么的。可他却拒绝了这一机会,而宁愿在一家私人银行做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活着也只是为了周末,为了八人划艇。要不是他生性讨人喜爱,容易心满意足,又有事业有成的朋友云集周围,她会对他更加恼火的。他英俊帅气,人见人爱,没有烦恼,没有雄心壮志。也许有一天他会带一位朋友回家,让他和塞西莉娅结婚,假如在格顿女子学院的三年时光能为她的姻缘增加点筹码的话。她喜欢独处隐居,喜欢在卧室里吸烟,喜欢莫名其妙地怀旧,念念不忘曾与她共居一室的戴眼镜的新西兰胖女孩,抑或这是一个骗局?塞西莉娅常用亲昵的行话描述她心目中的剑桥:学堂、少女舞蹈、文学士考试、自我崇拜式的寻访贫民窟、在电火前烘烤弹球、两人合用一把梳子等等。这虽没让艾米莉怎么嫉妒,但却让她有点恼火。她十六岁以前一直是在家里受教育的,后来被送去瑞士。由于经济拮据,原本两年的学习被缩减为一年。她清楚,女子在大学里的所有表现都是十分幼稚的,女大学生最多只能算是一只天真的云雀。正如在社会巡游中,女生们的八人划艇只是在衣冠楚楚的男生们旁边装模作样罢了。他们甚至不给女生授予适当的学位。七月,塞西莉娅带着让她失望透顶的期末成绩回家时,既没有工作,又没有技能,还得找个丈夫,继而成为母亲。而她那些女学究老师们——一个个有着可笑的绰号和“可怕”的名声——能给她些什么主意呢?那些自尊自大的女人,以其最温和、最胆怯的古怪在当地流芳百世:她们前面领着狗,后面牵着猫,她们骑着男式自行车到处闲逛,她们在街上边走边吃三明治。这一代过后,这些愚昧无知的淑女早已寿终正寝,但她们在贵宾餐桌上仍受人敬仰,仍被人轻声谈论。
  艾米莉感到那只黑毛动物开始骚动了起来,就把思绪从大女儿身上转移开,而把蔓生的忧虑移向小女儿。惹人怜爱的布里奥妮,最最温柔的小精灵,她倾其所能,用自己精心写就的剧本来逗她那些历尽艰险的表弟表姐。宠爱她也算是对自己的一大抚慰。可是怎样才能保护她免受失败的打击、免遭罗拉的伤害呢?罗拉简直就是艾米莉最小的妹妹的化身,罗拉与当年的她一样早熟,一样诡计多端。最近,她还悉心策划,从一桩婚姻中解脱了出来,却得了人人皆知的精神崩溃症。艾米莉实在无法去想埃尔米奥娜。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她竖起耳朵,竭力倾听,靠传来的声音来“看”这个家。以她目前的状况,这是她惟一能做的。她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又听到一声房子缩紧而发出的声音。接着楼下传来了金属的叮当声,也许是锅盖摔地了吧。这顿无趣的烧烤晚餐已进入最初的准备阶段了。楼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和孩子们的声音。至少有两三个孩子同时在说话,声音忽起忽伏,他们或许在唇枪舌战,或许是兴奋的赞同。婴儿室在楼上一层,而且旁边只有一个房间。《阿拉贝拉的磨难》。要不是她病得这么重,她现在一定上楼去管一下或帮帮忙了。她知道,他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也真难为他们了。她疾病缠身,不能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由于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总是对她直呼其名。塞西莉娅本来应该帮他们一把的,但她整天只关心自己的事情,她书生气太重,根本没心思理会孩子……艾米莉成功地阻止了自己继续这样想下去。她看上去有点恍惚,但还不至于睡着,只是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了。过了好几分钟,她听到卧室外走廊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听起来有点闷,她推测一定是赤着脚,所以那肯定是布里奥妮。这丫头在热天不愿穿鞋。几分钟后,婴儿室里又传出了激烈的扭打声和硬物穿过地板发出的吱嘎声。排练已经中断了,布里奥妮愤愤而去,双胞胎无所事事,而罗拉——如果她果真像艾米莉认为的那样,是她妈妈的翻版——会心平气和,洋洋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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