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赎罪(上)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她从罗拉手中一把夺过剧本,异常尖声高调地说:“如果你是阿拉贝拉,那我就是导演。非常感谢你,我来读开场白。”
罗拉用雀斑点点的手捂着嘴。“对不起——起!”她说,“我只是开个头。”
布里奥妮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于是就转而对皮埃罗说:“你看上去不太像阿拉贝拉的母亲。”
罗拉对角色的分配决定权被取消了,引得双胞胎哄然大笑,这就改变了权力的平衡。罗拉夸张地耸了耸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膀,走到窗旁,向外眺望。也许她自己也想冲出房间,但她死挨活撑着。
双胞胎开始了一场摔跤大赛,他们的姐姐也怀疑自己头痛,然而排练还是开场了。在一阵令人忐忑不安的寂静中,布里奥妮朗诵着开场诗:
这是一个关于率性的阿拉贝拉的故事,
她与一位外来的小伙子私奔。
未经同意就擅自离家去了伊斯特本,
穷病交加,她口袋里只剩下最后的六个便士。
看到自己的长女如此潦倒终生,
她父母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愤。
阿拉贝拉的父亲站在庄园的锻铁门口,他妻子站在身旁。他起先恳求女儿三思而后行,然后在绝望中责令她不许出走。忧伤而固执的女主人公面对着父亲,她身旁站着伯爵,他们的马匹拴在附近的一棵橡树上,此时正在嘶叫,以蹄搔地,急不可耐地要动身出发。父亲的心头涌起万般柔情,他颤颤巍巍地说:
我亲爱的女儿,你年轻又可爱,
但你毫无人生经验,虽然你认为
这世界在你脚下,
但它会崛起,将你踩倒在地。
布里奥妮安排角色各就各位,她自己紧抓杰克逊的臂膀,罗拉和皮埃罗手拉手站在几码远的地方。男孩子们四目相视,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女孩子们连忙嘘声制止。已经够烦的了,可是只有在杰克逊开始朗诵时,布里奥妮才渐渐明白设想与具体实施之间的悬殊差距。杰克逊的调子毫无抑扬顿挫,仿佛每一个词都是死人榜上的名字。尽管布里奥妮给她念了好几遍“毫无人生经验”这个词组,但他就是发不出来,而且把台词中的最后两个词省略掉了。至于罗拉,她的台词念得准确而又随意,有时对某个内心的想法莫明其妙地一笑,决计要人家知道她那近乎成人的心思此时正在他处。
就这样,他们继续排练着。从北方来的表姐表弟们已经排演了半个小时,不动声色地摧残着布里奥妮的创作,最后她姐姐塞西莉娅把两位表弟叫去洗澡了。真是谢天谢地!
第 二 章
一半是因为这青春韶华,一半是因为旺盛的烟瘾,塞西莉娅·塔利斯握紧手中的花,顺着河边的小径慢跑起来。小径绕过青苔砖壁的旧泳池,然后兜兜转转地穿出了那片橡树林。入夏后,自考试结束以来的几周里,终日过得慵慵懒懒,但此时却也催她步履匆匆;从牛津回家之后,日子一直平淡无奇,而这般的好天气却也扰得她跃跃欲试,几近有些迫不及待了。
林子里浓郁清凉的树荫让人心旷神怡,就连树干上错综的纹路也令她着迷。穿过林边的窄铁门,跨过矮篱间的杜鹃花,便是一片开阔的稀树草地;这块地已卖给本地农户养牛用了。穿过草地就到了喷泉的护墙后边。喷泉仿照的是贝尼尼的海神喷泉①,但只有罗马巴贝里尼广场上原作的一半大小。
海神健美的身影非常舒适地蹲坐在贝壳上,只可惜水压太小,螺号里的水只能喷出两英寸高,接着便落回他头上,顺着石塑的头发,沿着他有力的脊背淌了下来,留下暗暗闪耀的绿斑。虽身在异乡北国,离家万里,但晨曦中的海神还是风仪秀整,连底座下托起波浪边贝壳的四只海豚也千姿百媚。塞西莉娅瞅了一下海豚身上和人鱼腿股处无端刻上的鳞片,然后朝房子方向望去。进客厅最便捷的路线是越过草坪和阳台,穿过那一扇扇落地窗。但罗比 · 特纳正在玫瑰篱边上,一路跪着除草呢;他俩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大学的校友,不过她可不想同他搭话。至少,现在不想。从北方回来后,园艺差点就成了罗比惟一的狂热爱好。现在又说要上医学院了;修完文学后再读医学,看起来很自命不凡。这还有点不讲理,因为钱是由塞西莉娅的父亲出的。
喷泉的水池又大又深,水也冰冷沁肌,她把花在里边浸了一下,好保持新鲜,然后匆匆绕到前门,避开了罗比——心下暗想,这倒是个在外边多待几分钟的好借口。早晨的阳光,或无论什么光线,都不能掩盖塔利斯家的房子的丑陋——只有四十年的历史,鲜艳的红砖,矮墩墩的外观,还有铅框的窗格和庞大的哥特式设计;而这些,总有一天要被佩夫斯纳之类的建筑师在哪篇文章里被斥为机缘不善的悲剧,或被哪个现代派青年作家贬为“毫无魅力”。这里原先有幢亚当风格①的宅屋,但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场大火中给烧塌了。现在只剩下人工开凿的湖泊和小岛,两座支撑车道的石桥,还有湖边那幢破败的灰泥寺庙。塞西莉娅的祖父从小在五金店里长大,后来靠发明了挂锁、门闩、插销和门搭扣这几个专利发了家,所以新房处处都烙上了他的品位:稳固、牢靠和实用。事虽如此,如果不理会稀稀松松的树林下群集的荷兰乳牛,而是转身背朝正门向车道望去,景色还是很别致的,恍惚间有种隔世的感觉,但恰是这种一成不变的宁静让她更坚定地要尽快搬走。
走进门,快速穿过铺着黑白地砖的大厅——耳边回荡的脚步声是多么地熟悉却又恼人——她在客厅的门廊里停步,喘了口气。手中这束凌乱的夹竹柳兰和鸢尾,将冰凉的水珠滴到她穿着凉鞋的脚上,让她神清气爽。要找的花瓶就摆在那张美洲樱桃木桌上,桌子紧挨着落地窗。窗子微微虚掩着,从东南方射进来几束晨光,投在粉蓝的地毯上。随着呼吸放缓,烟瘾也越发上来了,但她却只凝驻在门口,叫眼前这瞬间的美妙景象给吸引住了——簇新的哥特式壁炉前围着三张褪色的沙发,炉边摆了盆冬莎草,那大键琴已许久无人来调试拨弄,玫瑰木的乐谱架也从没人用过,天鹅绒的窗帘重重的,边缘上钉着些或橙或蓝的穗子,透过窗帘可以看见一点万里无云的天空、黄灰混色的阳台和从块石路面的裂缝里长出来的甘菊和小白菊。走下台阶就是草坪了,再向前五十码就到了喷泉边,罗比这时候还在草坪边上修剪着。
这所有的一切——河流,野花,久违了的慢跑,橡树漂亮的纹路,天花板高高的房间,阳光投下的形状,还有静寂中耳根渐弱的脉动——这所有的一切都令她开心,平常熟悉的东西也变得新奇有趣起来。不过她又想,这种觉得囚在家里乏味的想法是要受人指责的。从剑桥回来时,她依稀觉得应该多陪家里人一点,但父亲总待在城里,而母亲不是闹偏头痛,就是非常冷漠,甚至不通情理。塞西莉娅有几次送茶到母亲的房间(房间同她的一样,也很脏),希望可以亲密地说说话,但艾米莉 · 塔利斯似乎只愿意抱怨家里的琐碎杂事,或者脸色苍白地靠在枕垫上默默喝茶,昏暗中一脸令人不解的表情。布里奥妮则沉迷在写作的幻想中——原本只是一时的兴趣,而现在竟让她完全着魔了。塞西莉娅早晨在楼梯上碰到过他们,布里奥妮正领着表弟们到婴儿室去排练,这几个可怜的人儿昨天才到;戏定在晚上利昂和他的朋友来的时候开演。时间很短,而双胞胎中的一个又因为犯了什么错,叫贝蒂给扣留在了洗衣间。塞西莉娅并不愿施以援手——天气太热了,而且不管她怎么做,这个计划注定是要一败涂地的。布里奥妮的期望值太高,没有人——尤其是这两个表弟——能理解她那狂热的幻念。
塞西莉娅知道,自己不能再把日子耗在那又脏又闷的房间里,躺在烟气氤氲的床上,只手托着下巴,手臂发麻地读着理查逊的《克拉丽莎》了。她本想理出父亲这一支的家谱,但只半心半意地开了个头,至多知道在曾祖父开始经营他那家寒碜的五金店前,塔利斯家的先人都是窝在地里干农活的;男人们胡乱地改姓,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而那些照普通法结合的婚姻根本就没在教区里登记。虽然明白自己不该在这里待下去,应该做点打算,但她什么也没做。虽然途径有很多,但都非燃眉之急。她还存了一点钱,足够支撑一年多的光景。利昂数次邀她到伦敦一起住些日子。大学里的朋友也说要帮她找工作——虽然工作肯定是无聊的,但她可以过独立的生活了。舅舅和姨妈都很有趣,也都喜欢见她,比如罗拉和双胞胎的母亲,那个不羁的埃尔米奥娜,此时正和她那个在无线广播台工作的情人待在巴黎呢。
没有谁要拖塞西莉娅的后腿,甚至没人特别在意她是否离开。她不走并非因为她呆滞懒慵——她常常心神不宁,烦躁易怒。她只是喜欢有走不了的感觉,喜欢有人需要她的感觉。她常告诉自己,她是为了布里奥妮才留下来的,或者是为了帮帮母亲,或者仅仅因为这是在家里的最后一段日子了,而她也想有始有终地过完这段日子。老实说,打点好衣箱,然后乘早晨的火车一走了之——这一点都不能令她兴奋。那只是为了离开而离开。留下来既叫人舒适,也令人烦躁;既是一种自我惩罚,也是一种快乐,或许快乐只是她的期盼而已;如果她离开了,也许有什么坏事会发生,或者,更糟的是,好事来了,而她却错过了——她可错不起啊。还有就是罗比了,他总是刻意保持距离,有什么远大计划也只同她父亲讲,这一点一直让她恼怒不已。他俩从七岁起就认识了,而现在谈话却尴尬不已,实在让她心烦。虽然她认定这都是罗比的错——他可记住自己犯的第一个错吗?——但她清楚自己必须在离开之前摆平这些事。
一股闻上去像皮革似的牛粪的气味透过敞开的窗子传了进来,除了最冷的几天,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而且只有离开过的人才会注意到。罗比放下铁锹站着,卷了根烟,这算是他信奉共产主义那时候的遗物了——那股狂热,同他对人类学的万丈雄心,以及计划中的从加莱到伊斯坦布尔的徒步旅行,都一起被抛在了脑后。不过现在,她想抽烟可是要上两段楼梯,然后在几个衣服口袋中翻出一个来。
她走进客厅,把花塞进了花瓶里。这个花瓶是克莱姆叔叔的遗物。克莱姆的葬礼是在战争刚结束那会儿举行的;与其说是葬礼,不如说是重葬仪式,那时的情景塞西莉娅历历在目:装甲车开进村里教堂的墓地,棺材是用军队团部的旗帜裹着的,还有那高举的刺刀和墓地的军号声;但对一个五岁的小孩来说,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父亲的哭泣声。克莱姆是他惟一的胞亲。至于他是如何搞到这个花瓶的,在这位年轻的中尉的最后几封家书里边曾作过交代。他当时在法国分区执行通讯任务;有一次,敌军要轰炸凡尔登西边的一座小镇,他在最后一刻成功组织大家撤离,大概救出了五十名妇孺老幼。后来,镇长和其他几位官员带克莱姆叔叔回到镇里一座半毁了的博物馆。他们从一个破碎的玻璃柜里取出这个花瓶,并把它送给了他,以表谢意。虽然在臂弯里夹个麦森瓷器① 打仗是非常不方便,但当时他并没有拒绝。一个月后,花瓶留在一户农家保管,后来塔利斯中尉再蹚过大水取了回来,又循原路赶回,在午夜时分同队伍会合。战争快结束时,他被派去巡逻,花瓶就托付给了一位朋友保管。几经周折后,它回到了团司令部,并在克莱姆叔叔葬礼后的几个月后送到了塔利斯家。
精心去安插这些野花其实没有任何必要。它们混在一起,自成一种和谐,特意均分开鸢尾花和夹竹柳兰反而会破坏这种效果,这是千真万确的。但她还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摆弄了一下,好有些自然的杂乱感。这边虽摆弄着花,心里却总想去找罗比。这样她就不用麻烦着上楼了。她觉得有些燥热和不舒服,就对着壁炉上方那枚镀金的大镜子整了整仪表。可是,如果罗比现在转身——他正背朝房子吸烟——就能清楚地看见房间里的情形。终于整理完了,她又退回了原处。现在如果她兄弟的朋友保罗·马歇尔看到,应该会以为这些花就是采来后照原样给胡乱塞到花瓶里的了。她明白,灌水前先插好花是没用的——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就是喜欢把花弄来弄去的,并不是每样事情都要做得既正确又合逻辑,特别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母亲喜欢客厅里面有花,而塞西莉娅也乐得照办。灌水的地方在厨房。可贝蒂正要准备今天的晚饭,而且情绪十分吓人。不单是杰克逊或皮埃罗这样的小孩要害怕,就算从村里临时请来的帮工也要怕她三分。现在即便在客厅里,也不时能听到压低的怒骂声和煎锅砸在铁架上的哐铛声传来。如果塞西莉娅现在去厨房的话,就要在母亲语焉不详的指示和贝蒂倔强的脾气间调停。显然,应该聪明点儿,到外面的喷泉里灌水。
她十多岁的时候,父亲的一位曾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工作的朋友来鉴定过这个花瓶,证实这千真万确是件正品,是件真正的麦森瓷器,出自大画家霍罗特之手,作于1726年,也很有可能曾是国王奥古斯特的财物。尽管比起塞西莉娅祖父捡破烂似的那些收集,这要值钱得多,但杰克 · 塔利斯希望能让它派上用场,作为对兄弟的纪念。它不应该被囚在什么玻璃柜里边,理由是,如果这花瓶能幸免于战火,它也一定能在塔利斯家世代长存。他的妻子也不反对。其实,不管价值几何,也先不理会这段渊源,艾米莉 · 塔利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花瓶。上面所画的中国人物一个个小小的,正儿八经地聚在花园的圆桌前,还装点着绚丽的植物和假禽鸟,让画面显得繁复压抑。整个中国味的艺术风格让她觉得索然。塞西莉娅倒没什么看法,只是有时纳闷这东西在苏士比②能拍到多少价。花瓶受敬重,并非因为霍罗特对五彩珐琅的纯熟技艺,也不是因为蓝色与金色相间的线条和叶子,而是因为克莱姆叔叔,为了他救下的人命,为了他在午夜蹚过大河,为了他在停战前一周的牺牲。花,特别是野花,似乎是恰当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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