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蒙古斑

作者:[韩国]韩江/作 薛舟 徐丽红/译




  昏厥的小姨子在急救室里接受治疗,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掉落的声音。直到现在,他仍然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有人在他面前像扔垃圾似的想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个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衬衫,鲜血和汗水混合,他的衬衫变成了褐色。
  他心里是希望小姨子活过来的,可是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她抛弃生命的瞬间,她的人生就走上了绝路,任何人都帮不上她。所有人——包括强迫她吃肉的父母,以及冷眼旁观的丈夫和兄弟姐妹——都是彻底的他者,甚至是敌人。即使她现在活过来,这种情形也不可能有所改变。这次的自杀可能是一时冲动,但是她很可能再次尝试自杀。到那时,她可能事先准备得更周密,不会有人妨碍她结束生命的欲望。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更希望她不要醒来。他对小姨子的醒来感到茫然和恐惧,甚至想把醒过来的小姨子扔出窗外。
  小姨子渡过难关之后,妹夫给他钱,让他在商店里买了件衬衫换上。他脱掉散发着血腥味的衣服,像抱了个大球似的抱在怀里,上了出租车。他想起自己刚刚结束的工作。他记得那是给人带来无穷痛苦的东西,想到这里,他有些惊讶。他把自己认为虚伪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冗长的广告和电视剧、新闻、政治家嘴脸、坍塌的桥梁和商店、露宿街头者和患不治之症的孩子的泪水编辑在一起,加入音乐和字母,然后就形成了一件作品。
  他突然感觉恶心。他对这些形象感觉到厌恶、失望和痛苦,为了正视这些复杂的感情,他不分昼夜拼命工作,而这种努力在他看来像是暴力。这个瞬间,他的精神越过了极限,甚至想粗鲁地推开正在行驶的出租车的车门,跳到柏油马路上去。他无法忍受这现实。换句话说,处理那些事情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厌恶,或者说,他并没有受到这些事情的威胁。可是这个瞬间,在夏日午后的出租车里,小姨子身上的血腥味却重重地威胁着他,让他恶心,让他无法呼吸。当时他想,以后说不定不能继续从事这项工作了。就在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那一瞬间,他开始厌倦生活,难以忍受生活中的一切。
  做了十年的工作突然悄悄地背弃了他,这项工作不再属于他了,而属于他知道的或者他自以为知道的某个人。
  
  电话另一端传来小姨子的声音。她明明已经接起了电话,可以隐约听见她的喘息声,还夹杂着一阵唧哩咣啷的声音。
  “喂?”他张开沉重的嘴巴。“妹妹,是我,你在听我说话吗?智宇妈妈……”他有点看不起自己,他意识到自己的虚伪伎俩,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智宇妈妈很担心你。”
  对方不说话,他冲着话筒轻轻叹了口气。小姨子肯定像往常那样光着脚丫。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妹夫说如果继续和她生活在一起,恐怕自己也要进精神病院了。岳父一家纷纷出来劝说妹夫。这段日子,小姨子到他家来住。这段日子,他和小姨子在一起生活的一个月里,并没有感觉什么尴尬和狼狈。后来,小姨子自己租了个房子。那时候他还没听说蒙古斑的事,所以她对小姨子只有怜悯和不解。
  小姨子天性不爱说话,每天从早到晚站在阳台上,迎着晚秋时节的阳光打发白天的时间。她把落在花盆里的干树叶轻轻揉成碎末,或者伸开手心,让手心的影子投在地面。妻子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也会把智宇带进浴室,赤脚踩着冰凉的瓷砖,给智宇洗脸。
  她曾经试图自杀,甚至赤裸上身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这好像是在试图自杀之后的精神错乱。他难以相信小姨子曾经拥有这样的过去。尽管是他亲自把血淋淋的小姨子背到医院,尽管这件事情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但他总感觉那是别的女人的事情。
  如果说小姨子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她仍然不吃肉。最开始就是因为不吃肉而和家人发生了冲突,并且导致后来的一系列举动,包括赤裸上身,所以妹夫认为小姨子仍然坚持素食,就说明她还没有恢复正常的迹象。
  “表面看来她只是变得更温柔了。本来就有点糊涂的女人每天吃药,当然更糊涂了,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更让他感觉不可思议的是,妹夫就像抛弃废旧钟表或者家用电器,果断地想要抛弃小姨子。
  “你不要把我当成卑鄙的家伙,其实最大的受害者是我,谁都知道。”
  妹夫的话的确没错,所以他保持了不同于妻子的中立。妻子恳求妹夫把正式离婚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先看看结果再说,但是妹夫表现得很冷淡。
  妹夫的额头很窄,下巴尖尖。他第一次见到妹夫就不大满意。他努力把妹夫的面孔从脑海中拂去,对小姨子说道:
  “妹妹,你说话啊,随便说句什么都好。”
  要不要挂断电话算了?他刚产生这个念头,正在这时——
  “……水开了。”
  小姨子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羽毛,没有半点重量。她的声音并不是特别忧郁,也不像病人有气无力,但是也算不上轻松明快。那是一个不属于任何世界的人,站在边缘发出的淡漠的声音。
  “我要去关火。”
  “妹妹,我……”小姨子似乎想要挂断电话,他慌忙问道,“我现在可以去你那里看看吗?今天你不出门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电话断了。他放下话筒,手心捏出了冷汗。
  
  他对小姨子怀有非分之想,开始于妻子跟他提及蒙古斑的事情。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他对小姨子丝毫没有任何不轨之心。当他回忆起小姨子在自己家中的举动,他的体内升腾而起的反应只是他把自己置身其中而引起的自然反应。当他想起小姨子站在阳台上伸出手掌把影子投在地上时的失魂落魄,当他想起小姨子给儿子洗脸时露在宽松运动服外面的雪白的脚腕,当他想起小姨子漫不经心地斜靠着沙发看电视的样子、半敞的双腿,还有散乱的头发,他的身体就会情不自禁地变得滚烫。所有的记忆上面都刻着那枚青色的蒙古斑。那是一个退化了的斑点,早就应该消失了,只有小孩子的屁股和后背上才有。想象从未见过的小姨子的屁股,很久以前第一次摸过新生儿子的屁股,两种喜悦重叠了,在他的内心世界发出透明的光辉。
  现在,他感觉小姨子不吃肉——只吃谷物和蔬菜——也跟那枚如同花瓣的青色蒙古斑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她的动脉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衬衫,将他的衬衫变成豆紫色。他甚至觉得这也是小姨子对命运所作的令人费解而具有冲击性的暗示。
  
  小姨子租住的房子位于D女子大学附近并不繁华的小巷。他遵照妻子的吩咐,双手提着水果,站在那栋多层建筑前面。有济州产的橙子和苹果,还有梨,以及不应季的草莓。他的手指和胳膊累得酸疼,但当他意识到走进小姨子的房间和她相对而立实在是一桩恐怖的事情时,他还是迟疑了。
  最后,他把水果放在地上,掏出手机按下了小姨子的电话号码。信号音响了十下,小姨子仍然没有接电话。他拿起水果,径直往楼梯上走去。当他走到三楼拐角的时候,按了按画着音符的门铃按钮。接着,他摘下棒球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又戴上帽子,整了整衣角,使劲吸了口气——他终于把门推开了。
  
  这是一间朝南的单居室。刚入十月,秋天的阳光直射进厨房,整个房间充满了宁静。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许多衣服,也许是妻子穿过之后送给她的,看起来有些眼熟。房间里落了不少灰尘,但是并不感觉脏乱。也许是家里几乎没有家具的缘故。
  他把手里的水果放在门口,脱下皮鞋,走进了小姨子的家。家里没有声音。她去哪儿了呢?知道他要来,所以故意出去了?家里没有电视,墙上只有两个电源插口和旁边的天线出口,大煞风景。客厅兼卧室里孤零零地摆放着妻子为小姨子安装的电话机,角落里放着一张床垫,上面懒洋洋地放着一床被子,圆圆的,好像刚刚有人从被窝里爬出去。
  他感觉这个房间需要换换空气,于是就往阳台走去,刚要打开门的刹那,突然觉得身后有声音,猛然回头,他几乎窒息了。
  小姨子推开门,从浴室里出来。从进入房间到现在,一直没有听见水声,所以他没想到小姨子会在浴室。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小姨子竟然赤身裸体,光溜溜的身上没有一滴水。她好像也有些惊讶,呆呆地站住了。不一会儿,她慢吞吞地拿起地上的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身体。她好像并没有感到害羞或惊慌,只是这种场合必须这样,所以她显得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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