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洞开心门
作者:伊丽莎白·伯格
“蒂芬妮”①的售货员穿着海军蓝套装,系一条漂亮的红丝绸领带,一件白色蓝条衬衫。袖扣上有交织字母,金色的,富有光泽。
我订好了一个里摩日细瓷茶托。可以在黄昏时用。我会坐在光线充足的窗户边,那扇窗户上很快就会挂上法式的蕾丝窗帘。或者是比利时式的,或者其他更贵的式样。
犹豫一会儿后,我挑中了美式花园这个牌子的瓷器式样。我喜欢那上面各色花朵下垂的花瓣,衬着花朵的蓬勃的绿叶卷。还有盘沿那层薄薄的镀金(是十四克拉的吗?我问。是二十三克拉,女士。他回答。),还有紧挨着盘子内壁的那层海军蓝。
我以前可从来没喜欢过那些东西,可现在却需要它们。我不知道为什么。唉,其实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要花上一大笔钱,而我认为大卫将不得不付这笔钱。还是那句老话:人家伤你的心,你折腾人家的银行帐户。
我现在看的是银器。我想要一把能配那个茶托的茶匙。要放糖吗?我会问自己。就来点吧。我会这样回答。那个男的给我推荐了一种有花的银器式样,也是美式花园的牌子。可我自己倒是喜欢奥杜邦②的,专门描绘花鸟。“那个行吗?”我问那个售货员,他微微避开我的眼光,回答:“当然可以……”
啊。
我脚跟后面粘着卷成一团的邦迪胶布,我在剃毛时刮伤了。那团胶布似乎已经移到我的前额上。我真想钻进一个懂得如何买银器的女子的躯体里。我也真想钻进一个没有感觉到她的内心已被乳酪搅拌器捣腾过的女子的身躯里。
尴尬片刻后,我说:“我想我还是要美式花园的设计。一个茶匙九十美元,是吗?”
“是的。”
“哦,”上帝!“那……我问一下,这种样子的一整套茶具是……”
“四百八十五美元,四件,当然还要加税。”
“四件?”
“是的。包括两个叉,一把刀,一个汤匙。”
“没有甜点匙吗?”
“那是另外的。一个甜点匙需要再加一百二十五美元。”
“哦,知道了。那么五件套的是……”
“六百一十美元。”
“我知道了,”我的胃开始痛起来,隐隐约约地。
那个男的一直笔挺地站在一边,也不出声。有一会儿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机械化的,那是“蒂芬妮”的一个小花招,这个小花招因为红鼻子逼真的表现几乎成功。但他站在那儿,呼吸着真实的空气。我感受到一种非常有礼貌的不耐烦。他知道我是一个冒牌货,他知道我什么也买不起。是的,他完全正确,我买不起。但帐单会寄给大卫。
“如果我想要一整套银器呢?”我说道。
苍白的蓝眼睛亮了一下。“为……”
我感觉脸涨红了。他没听明白吗?他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我自己知道吗?“这个,我只是……喜欢。”
“是的,可以理解,当然了。但……我的意思是,用在什么场合?几个人……”
“哦,六个人……用。”
他点点头,微笑,牙齿盖住了下唇,很亲切的样子。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就要上十人份的吧。”讲完后,我感觉好多了。
“我能离开一会儿吗?”那个男人问我。“我得去拿我的计算器。我还得进去再拿几张购物单。一会儿就好。”
我使劲挥手让他走开。伊丽莎白女王的手势。伊丽莎白·泰勒的。“不用着急,”我对他说,“我自己四处看看。”
我把样品茶壶放回衬着灯光的货架,向首饰区走去。我走过绿宝石戒指、红宝石戒指、钻石项链、金手表,走过怪形怪状的发夹;打成首饰的海马、蜻蜓、蜜蜂和青蛙。我停住脚步欣赏起黑色天鹅绒上闪烁的长串珍珠。穿制服的保安人员闲闲地叉着手,透过眼角监视我。我试了试一条蓝宝石和钻石的嵌式项链,然后又戴上一条18K镀金的手链,铂金的链子上镶着钻石。我四下转动手腕,欣赏石头折射出的光芒。美极了。“这个多少钱?”我问帮手的年轻女子。
“三千五百美元。”她身着灰色套装,穿着同色系高跟鞋,戴着珍珠饰扣。戒指上镶着一颗橡子形状的钻石;戒指无疑是向商店借的。她梳着挽得紧紧的发髻,过于严肃,更不必说她的举止了。这个女人需要多出去玩玩。也许她住在贫民区,有三个不羁的室友,每次回去她都向她们描述那个在“蒂芬妮”购物的笨蛋。我希望是这样。
“你戴这条手链好看极了,”那女子说着标准的台词。“它很适合你。”
我说的却是:“很适合,是吗?我会买下。我要戴着它出门。请把它和其他我要买的东西放在一起。”
“好的。”那女子说道,朝穿过瓷器货区走过来的男子点点头。他很有礼貌地站在一边等我。我向他走过去,他看着我的手链说:“真是好眼光。很优雅。”
“谢谢。”我回答。这世上没什么理由让我不戴这样的东西。我一直很喜欢蓝牛仔裤配钻石的样子。我也可以戴啊。从此我会把它当成我的日常饰品,我的标志。
“你要的东西价钱都列在这儿。”男售货员向我展示银器和瓷器的价格数。加上手链,总共要一万两千美元。一万两千!这个数字就像一个手指锁住了我的脊梁,刺激的感觉让我联想到做爱,就我记忆所及的做爱。
“哦,我……天啊!”我说着,笑了起来。我的手指到了耳朵后面。紧张时的习惯动作。我的身体和身体在协商。“喔!”
那个男人沉默着。似乎整个商店都沉默着。
最后我说:“我……哦,上帝。对不起。”我脱下手链,放在柜台上。“我想我只要那套茶具就行了。还有茶匙,那是我计划的。可以吗?”
我不知道人们怎么会失恋,萨姆。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是吗?问题是,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忍受,”他真是那样说的。
“或者……你猜怎么着?”我对那个男人说,“我还是全要了吧。”我戴回手链,向他靠近一点。“你以为丢掉那桩生意了,是吧?”
“不,不。根本没有。我知道那是得好好想想。”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他害羞了,三个长长的手指放在胸前。哦,他可真有趣。为什么我没和他那样的人结婚呢?“我叫詹姆斯。”
“我是萨曼莎。萨姆。”
“很高兴认识你。”
“这个我绝对相信。”
他抬起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谢谢你。”我喉咙突然一紧,费力地吞下那种感觉,掏出支票本。我需要新的支票了。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
我驾车经过一个扯着小女孩站在路边的妇女,那孩子大约四岁。那女人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挣口饭吃”。我把车子倒回路边,摇下车窗。女人犹豫着朝我走过来。
“呶。”我把手链递给她,“别扔了,卖掉。是真的。值三千五百美元呢。”
女人看看我的手链,再看看我。
“拿着吧。”
她摇摇头,嘟哝了句什么,走开了。
“嗨!”我在她背后喊。
她没有停下来。
我熄掉引擎,钻出汽车,追着她。“等等,我想把这个给你!是真的,我不是在开玩笑!”
女人慢慢转过身问:“你是警察?”
“不,我不是。”我气喘吁吁。我怎么会这么没用?
“那你是疯了?”
“妈咪?”孩子在旁边低低地叫。
“一会儿就好,孩子,忍一会儿。”她又转过来跟我说话:“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拿了手链,然后你从背后向我开枪,是吗?”
“妈咪,我要尿尿。”小女孩又叫道。
“我知道了,我带你去,我们马上就回家。”女人眯起眼睛盯着我,盘算着。
“我刚买的。”我向她解释,“可我……我不想要了。我想把它给你。”
“屎!真钻石?”
“是。”
女人耸耸肩,接过手链,很快把它扔进口袋。
一直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女孩探出脑袋,说了一句:“我妈妈叫‘蒂芬妮’。”
“是吗?”明白了吧?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女人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说道:“上帝保佑你。”她眼里满是泪水。
我想不出说什么。我看着她和小女孩走开,叫道:“你们需要搭车吗?”
女人转过身,倒退着走路。“不用了,女士。我们就快到了。谢谢你,上帝保佑你。”
我上了车,发动引擎回到大路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感觉很好。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买下那条手链。我的首饰盒里有很多项链和手链,放在天鹅绒衬着的格子里,是大卫在生日和圣诞节时送给我的。可我不喜欢花哨的首饰,我也从来没有什么花哨的首饰。我喜欢的花哨东西是床单。还有锅和盆。我真正喜欢的东西根本不花哨:旧围裙和手绢;从一元店里买来的黄油纸、牡丹花枝、硬皮诗集;碟子底下黏黏的那层。有时候猫侧着身子走路的样子。油汪汪的水滩上映出的彩虹。调制蛋黄酱的罐子。毛茸茸的柳树。水管里的冲积物。时钟的嘀嗒声。电影院的霓虹灯发出的蓝光。我还喜欢这儿有家电影院。
我关掉收音机,聆听着寂静。寂静有它自己丰富的声音。我以前知道,却忘了。现在又重新记起,太好了。
第四章
我坐在起居室大卫的转椅里,翻着玛莎邮购目录,记起有一次我患流感,很久还不好,大卫给我买了一条手工毯带回家来。他给我盖上毯子,在我身边躺下,给我念我刚买的书里的故事。后来他还给他自己和特拉维做了通心粉,给我熬了汤。可那是从前。以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离开之前,糟糕的状况就已经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可我想他。我可以感觉到孤独在我的内心不住地旋转,驱之不去,不可抗拒。
我看到目录上有一些可爱的冷盘配饰。盛开胃小菜的纸叶子要花一个来月的时间才能做成。我不大相信这些是玛莎本人做的。我坚信她躺在浴缸里哭泣而她的职员在做事。我打赌她极度寂寞却没人知道。人们认为她富有快乐,可谁都不明白她多么空虚。
我还可以打赌根本没人因为公务外的事给她打过电话。听说她住在康涅狄格州,是费厄菲尔德吗?我拿起电话,拨通信息台,自动应答问我要接哪个城市。我说是康涅狄格州的费厄菲尔德。登记名字?自动应答又问。我告诉它是玛莎·斯图瓦特。“请稍等。”这一次是一个真人的声音。我挂上电话。
刚放下话筒,电话就响起来,我按下自动接听。听到丽塔在问:“你在家吗?是我。”
我接起电话。“哦,丽塔,我还以为你是玛莎·斯图瓦特。”
“你说什么?”
“算了。你好吗?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不知道。只是不想谈论那件事。”
“那现在呢?”
我不说话。
“跟你说吧,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个家伙。这你是知道的。我可不是在安慰你。”
“哦,没关系。我也不需要安慰。”
“我说,你还记得订婚时,给我看你的戒指吗?我那时还以为你疯了。我不喜欢那戒指。真没品位。我们拿罐头食物当晚饭,可那戒指却有两克拉。”
确实。我们吃罐头食物当晚饭。我和丽塔。那时我们还是学生,住在我们第一次租的公寓里。我们吃的是荷美尔辣椒酱、法美通心粉、摩尔炖肉,并且总是不加热就吃。如果没什么心情,我们就吃一点巧克力算数。
然后有天晚上,我乘公交车从学校回家,在车上我碰到了大卫。他请我去喝一杯,在乌烟瘴气的酒吧里告诉我他的车拿去修了,所以得搭公交车,而通常他不乘公交车的。他那双棕色眼睛像极了保罗·纽曼(注:好莱坞著名男影星,有一双极富魅力的蓝眼睛。),我和每个人都那样说。每个见过他的人都同意我的看法,勉强中又带点敬畏。毕竟,要不是有那双眼睛,保罗·纽曼算什么?
大卫出生于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可他总说自己没有受到家庭影响。他说他更喜欢节俭舒适的生活。当然在有些事上也有例外。比如,他有一辆摩根古董车,他非常喜欢那车的艳丽线条,毫不介意那辆车给他带来的麻烦。还有他的衣服。大卫总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衣服的牌子和布料透露的信息刚好相反。第一次和他做爱后,我穿着他的淡黄色V领毛衣在公寓里走了一晚上,就是为了充分体验高档羊绒贴着身子的感觉。“你留着吧。”他打着哈欠说,那天晚上他回家时只在T恤外面套了件夹克衫。后来丽塔借走了那件毛衣,在上面泼了红酒,大卫就买了两件——我们一人一件。
“你是嫉妒。”我反驳丽塔。
“才不是呢。我为你感到难过,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你好像再也没什么乐趣了,你开始对什么事都严肃,费尽力气按他的想法去做。我真的为你难过,其他人也是!你好像,好像丢了你自己。”
“上帝,我不知道,丽塔,我都不记得了。”
可是,我什么都记得。我觉得,让我嫁给大卫就像送给一个孩子一份过大的礼物。我让自己相信我爱他,可那是一种紧张的爱,一开始就是:他总是有所保留,好像很自私。可是我确定能改变局面。他家人非常冷淡,那不是他的错;他最想做的是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我会成为他的妻子,帮助他。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觅通往他内心的要道,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丽塔问。
我看着窗外。一朵朵蓬松的云就像特拉维画中的样子,飘在深蓝的天空中。很美。地球在旋转。昨天我还拟了一张清单,上面写:清理院子,换煤气,回电话。我应该再加上:吃饭,呼吸。
“我也没什么打算。”我说,“要计划很难。到现在为止,我的成就是花了一大笔钱。”
“很好,这是个开始。你买了点什么?内衣?我朋友艾琳买的就是那个。她老公离开了她,为了那个给他们俩做过见鬼的牙龈按摩的牙医,那天艾琳去了维多利亚内衣用品店,十五分钟左右就花掉了五百美元。她把什么都买齐了,还有一堆脏兮兮的玩意儿。什么莱温斯基的皮带,吊袜带啊……”
“我去了‘蒂芬妮’,买了瓷器,还有银器。”我不想提及手链。没必要提那个。
“开玩笑!”
“没有。”
“你不喜欢那些的。”
“以前不,现在喜欢了。我只是想……要点不同的东西。我要换个活法。我必须换个活法。我甚至要学会不怕黑。你知道我怕黑吗?我现在总是躺着不睡觉,老想着地下室里或许有个人正要上来杀死我和特拉维。我还在床底藏了把切鱼刀呢。”
“切鱼刀?”
“不过我还从来没用过呢。我只是预防万一。那还真是把好刀。柄上还镶着珍珠。”
“我确定凶手会喜欢它。”
“那也会是个好变化嘛,有人喜欢。”我想对丽塔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我说不出口,那太尴尬了。丽塔,夜深时,我倒在卧室地板上,像条狗一样地嚎叫。我一直在考虑“意外”死亡的事。我买过一本关于自尊的书,作者建议每个人把自己喜欢的特点列张单子记下来,可我却做不到。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两天后,我复印了一张书上的建议,藏在我的内衣抽屉里,过后又把它烧了。我没办法思考,我的脑袋里塞满了蜘蛛网。开一个汤罐头我也得费上半天的神。
丽塔温柔地说:“萨姆,为什么不出来散散心呢?到我这儿来。我会请假好好照顾你的。”
为什么不去丽塔那儿玩玩呢?她在玛林县米尔山谷有幢美丽的房子。我可以今晚乘飞机到旧金山,明天就可以躺在丽塔家美丽的后院里,躺在吊床上,欣赏曲线柔和的圆圆的山丘,大海在远处闪着粼粼波光。我们可以用鳄梨、西红柿和豆芽菜做三明治,去散步,采摘处处可见的奇异的野花作花束。丽塔的丈夫劳伦斯是一位人文学教授,头发灰白,长着络腮胡,性格平和。他用硬币来算易经。他还是一位富有创意的厨艺高手,每星期至少下厨两次。我和丽塔需要独处时,他会走开;而我们需要时,他又会加入我们。
然而,我最后还是说:“我不能到你那儿去。特拉维还在上学呢。我可不能把他拉出学校。我也不想把他留给大卫。”
“那把他留给你母亲。反正她喜欢修理特拉维。”
“我想我应该留在这儿。这件事对特拉维来说也很难。”
“我明白,对不起。我并没有想大事化小,真没有。特拉维现在怎么样?”
“不大讲话。我看他是以为我们这次不过是吵架吵得比较凶。”
“到底是不是?”
“不是的。已经有一阵子了。我想他从没爱过我。令人震惊,是吗?”我哭起来。
“哦,亲爱的。”丽塔叫着,“我知道这种事多痛苦。我很难过。我真希望现在在你身边,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我笑起来,耸耸鼻子。“这么说你一直认为他是个怪人,是吗?”
“我真是那么想的。”
“你在背后说过他吗?”
“常常。”
“你没忘记他舞跳得很糟糕吧?完全没有节奏。他自己还不知道。”
“我肯定我们谈到过这一点。还有他清嗓子时那个爬虫一样的手势,老是那个样子抬起他的下颌。萨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糟,可我还是认为,没有他,你到最后肯定会更好。你以前总是涂着睫毛膏睡觉的。”
“是啊。”
“你在生特拉维时,大卫看见了脐带你也觉得尴尬。”
哦,天。我都忘了。可那是真的。我当时心情很不好,因为脐带很丑。
我听到钟敲了三下。“我得挂了,丽塔,特拉维很快就回来了。”
“晚上给我打电话。”
我上楼擦了把脸,再描了描眼线,然后脱掉衣服,盯着镜子里那个裸体的我。我侧过身。胸部还可以。但大腿上部已出现赘肉。还有那愚蠢松弛的胃部。我不知道人到什么年纪阴毛会变白。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结婚多年后还敢当着另外一个人脱衣服。另一个情人。怎么可能有情人呢?手不对劲,脸不对劲,气味也不对劲。接吻的时候你睁开双眼,然后……然后什么?想不出来。
我穿上衣服,下楼给特拉维做花生黄油曲奇。还有巧克力片。今天是星期五,马上是周末了。晚上我们要出去吃晚餐。
“我不喜欢开胃酒。”特拉维叫道,他尽量压低声音,但很恼火。侍者倨傲地把我们领到桌前。还很早,五点半;没有其他顾客品位差到会在这时候光顾餐厅。侍者都在房间后面坐着,穿着白衣服,懒洋洋地聊天,大笑,喝着看起来像是冰水加了柠檬的什么东西。
“我只想吃通心粉加黄油奶酪。”
“你可以点那个。”我劝他,“可为什么不先来点其他的?”
“来点什么?”
“你的晚餐,宝贝。”
“通心粉就是我的晚餐。”
“可你照样可以来点开胃酒啊。两样你都可以点。来吧。”
“那么,点什么呢?你想要什么就可以点什么。”
“我无所谓。是你要来。你点吧。”
我直起身子,朝侍者微笑。他面带优雅的欢快神情,让我为自己,为我那可以轻易推测到的家庭状况感到羞惭。带着一个孩子,离了婚,对夜生活和艺术一无所知。
侍者在我面前站定,抬起一道眉毛,问:“可以点菜了吗?”
来个拼盘?我想着,有一点慌张。特拉维说对了,这只有让人筋疲力尽。我吩咐侍者:“我儿子要通心面加黄油奶酪,我一样。别用那种干巴巴的帕尔玛干酪。两份可乐,不加冰。四个奶油甜馅煎饼。还有帐单。”
“好的。”侍者应道,一边把笔插回口袋,嘴唇紧闭,挤出一个笑容。
“太棒了!”特拉维叫道,坐直了。
“特拉维?”
他畏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怕我批评他说话声音太大。
“你为什么不把领带拿掉?”我甩开高跟鞋,靠在椅子上。
特拉维解开领带,折好放在盘子边上,我把腰带也放在边上。
几小时后,特拉维和我看了两遍《星球大战》。他倒在床上睡了,我洗了脸和手走进卧房,开始看前两天买的一本新书。我掀开床单,就那样,白天建立起来的美好感觉似乎通过我的脚底都漏光了。我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跪倒在地上,把脸埋进手掌,开始抽泣。
第五章
星期一早上,特拉维刚上学,电话就响起来。我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恼怒的声音:“萨姆,你到底搞什么花样?”
“我站在这儿呢,大卫。通电话。你呢?你在干什么?你在哪里?”
“上班。”
原来不是驾着车在车道上,打电话问我是否允许让他回来。
“我刚和银行的约翰·郝利谈过。很有趣。上星期有张大面额支票给‘蒂芬妮’。是你开的。”
“是的。我需要一些盘子。”
“呃——呃。我想这是你对我的报复。我必须说,那太没想象力了。”
“我想你是得那样说。当然比不上收拾包裹住进旅馆来得有创意了。”
“我想告诉你我已把大部分钱转到了另一个户头。很抱歉,但你让我别无选择。”
哦,天哪。
好吧。好。我早上吃点什么好呢?
“我会为特拉维提供足够的钱,也会给你。但钱不会多到让你可以在一个普通的星期四下午在‘蒂芬妮’买价值一万两千美元的东西!”
脆麦片条加草莓?鸡蛋?
“你在听我说吗?你懂我意思了吗?”
我挂上听筒。又拿起话筒,再用力挂上。接着又拿起话筒,搁在厨房的桌子上。
我会找份工作。我要自己赚那该死的钱。我要把大卫的书房租出去,也许还可以把地下室也租掉。这办法可以帮我还房子的抵押款。我不会照大卫的话卖掉房子,我要保住它。我住在这里。特拉维住在这里。我要一直留在这里,我还要照自己的心愿做事。我要用工具棚里那把链锯,虽然大卫说过那很危险;我要用紫色眼影,虽然大卫说那太俗气。
而现在,我要出去走一走。
我朝门口走去,又看了看搁在桌上的听筒。我们给你打过电话,摩罗太太。可你的电话一直占线。校长已经批条让特拉维动手术了。
特拉维在楼上做作业,我坐在厨房桌子边记我要做的事。
1.打电话让大卫把他的破东西拿走,我写下第一桩事。怕特拉维看见,我又涂掉破东西这几个字,改成用品。
接着我又写:2.在弗朗可超市贴一张广告,招一个(或几个)房客。
再接着就是第三件事:3.工作。
什么工作?我想象自己在填申请表。上一份工作?摇滚乐团女歌手。推荐人?“太阳鱼”戴维斯,主吉他手。
我不知道戴维斯现在怎么样了。也许他现在已是一名专业乐手;他确实很棒。他可以用一只手抖动关节,他还教过我那一招呢。现在,我也可以在申请表上加点有价值的东西了。
那,我能做什么呢?我又想做什么呢?
我直起身。也许我可以到几个街区外的那个疗养院找份事做。每次我经过那儿,总会透过窗户看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我常有一种冲动走进去为他们做点什么。也许现在是时候了。“我没什么工作经验。”我想象着我要说的话,“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老年人。”
如能找到房客,我就不需要很高的薪水。重要的是,我能做点对自己来说有意义的事,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要开始说实话。我认识的一名女子许下的新年愿望就是说实话。我想起说实话是多么不同寻常,多么困难。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说实话,你居然下这么一个决心。再想想吧!
“我在疗养院工作!”我试着大声叫出来。
电话响了,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了听筒。有个男人清清嗓子,说道:“你好,我找萨姆·瑞诺尔德。”瑞诺尔德?那可是我的娘家姓。于是我用略带兴奋的声音应了他一声。
那男人说:“我是斯图特·加德纳,是你母亲把电话号码给我的。”
“……是吗?”
“她说也许你愿意和我见个面。晚上出来喝点东西怎么样?她认为我们会有很多共同点。”
“你叫什么名字?”
“斯图特,斯图特·加德纳,像个博物馆的名字。”
“哦,斯图特。我想这太快了吧?我丈夫……我妈妈和你说了吗?”
“说了。我为你难过。她说你丈夫一年前去世了。她说也许你现在可能准备……就喝一杯嘛,我没别的意思。或者咖啡,什么都行。”
“对不起,斯图特,我没有心情。”
他叹口气,接着说:“那你最起码愿意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吧?”
“那当然。”我当然有,但我没去拿。
“是6-4-9……”
我缓慢地重复一遍后说:“行了。”
“我真希望我们能有发展。”斯图特还在说,“你母亲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
“以后再说吧。我准备好后会给你打电话。可是,我现在还是老想起过去。我依旧记得我开枪打中他时他的那张脸。”
“你说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那头沉默了。
第六章
我到了“弗朗可”,那是我家附近一个小百货店。和超市相比,这儿的东西要贵些,可没那么拥挤。这儿还有一些细微之处能给你一种惬意感。免费的咖啡,搁着食谱和找头的板子。背景音乐是轻柔的古典乐曲,也不会突然插进一个夸张的声音形容“伦敦烤肚腩”是多么经济实惠。还有后屋传来的烤鸡香味。
一群高个子的学龄侍者,很有礼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满面无邪,会帮你把东西装进纸袋子,如果你不拒绝,他们还会主动帮你把袋子送到车上,无需小费。这样一来,顾客们总是更急切地想给他们小费。可他们总是坚辞不受。返回店堂时,他们会把四处乱放的购物车集中在一起,在店门口排放整齐。我真想知道他们自何处找到这些年轻男孩。
店里年长的工作人员是部门经理。他们充满活力,正在重码堆得像金字塔般的西红柿,排列装着鲜干酪的纸盒子,在食品柜台搅和面食色拉。我一直喜欢到玛丽那里结帐。玛丽是收银员,在“弗朗可”已工作了三十一年。虽然有其他收银柜台空着,我还是排到玛丽的收银台前。我想问问她广告贴在布告栏上哪个位置更合适。我以前也看到过房屋租赁广告,夹在一堆比如免费送猫啊、照看孩子啊、钢琴课还有零工木匠之类的广告中。
我已把广告精心地写在一张索引卡上:
征求房客
有一处上佳住所,欲将大面积卧室出租。与一单身妇女和十一岁男孩同住。禁止吸烟。有宠物或孩子者均可。须有职业,有责任心。月租五百美元。
写这个广告时,我突然想到没把所有信息都列上去。可我不知怎么才能加上更多信息。我没法说,也不能说:请你做我的朋友,我需要朋友;还有,不要从来不用清新剂的人,要没有精神病史,丽塔曾提醒过我这一点。神经病患者倒可以接受。这些我能说吗?
然后,我就会等着,看有谁打电话来;再约人家面谈,再作决定。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能看穿他人。除了大卫。不要像大卫那样的。
“嘿,醒醒。”玛丽叫道,把我的购物车拉到前面。
我笑了笑,动手掏出车上的少量食品。
玛丽透过下滑的眼镜审视我买的东西。“发生什么事了?”
“哦,我只是……我想贴个广告,玛丽。布告栏里哪个位置最合适?”
“你要卖什么?”
“我有一个房间要出租。是我自己的房子。”
“真的?”
“是,我需要……一个室友。”这话有些滑稽。我已经四十二岁了。
玛丽把找的钱递给我,和她另一个收银员交待了一声。“跟我来。”她领着我走进后屋。那里,一箱箱苏打水垒得高高的,时间牌一行行地贴在墙上的架子上。找一份工作吧。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耸耸肩,坐在一只装满矿泉水瓶的箱子上。
“和丈夫分开了还是其他什么事?”
我点点头。
“这该死的。”玛丽叹口气,交叉双臂靠在身后的时钟上。着她的工作牌。其实她并不需要什么工作牌,大家都认得她,她好比是所有人的管家。她快六十了,人很胖,却胖得令人舒服。她有一双感情充沛的蓝眼睛,头发黑白混杂,皮肤很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和她交换一些日常生活信息,除了亲近的亲戚外,玛丽是第一个抱特拉维的人。特拉维出生只有三星期,我就把他带到这个店里来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玛丽问。
“几个礼拜以前。我想保住房子,但我一个人没法支付分期抵押款。所以我就想到要找个房客。那个布告栏里什么位置比较醒目?”
她皱起眉头问:“你打定主意了?你可能会惹麻烦的。”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我一个人供不起那房款。”
“等一下!”玛丽叫道,“我想到一个人。我母亲需要地方住。”
“你母亲!”
“她那边房租又涨了,她也住不起原来那套公寓,可又不想和我住——她想自由些。她心地很好,很安静,又干净,还喜欢孩子。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些菜谱?全是她的。”
我从购物袋上撕下一片。“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请她给我电话。我很想见见她。”
“可有件事……她有个男朋友,他们……他们走得很近。”
“是嘛!我可能也会有啊。”
我把包搭在肩上,站了起来。“玛丽,谢谢你。”
她点点头,还在为我难过。可是,我意识到,那一刻,我自己倒不怎么为自己难过。我如释重负,感觉轻飘飘的。也许我真的是轻了。悲伤有一种催化作用,能让你减肥。在车上,我在后视镜里检查我的脸。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可就在这时,我又难过起来。我发动车子,拧开收音机,听到有人在节目里问:破碎的心会变成什么样子?问得好。
“真是疯狂时期,”我向丽塔倾诉。“一会儿感觉糟糕透顶,一会儿又……欣喜若狂。每个人都说这是在驾驭感情的滑橇。头天晚上我还躺在浴缸里哭呢,可今天我又觉得,我结婚那天就是黑暗的开始,没有他真是我的运气。”
“那确实是你的运气。”
“你在做什么?”
“鸡肉。”丽塔回答,“除了这个还能吃什么?”
“听着啊,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房客。”
只听那边当的一声响,接着丽塔说:“不可能!萨姆,慢慢来,你一定要谨慎!”
“是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太太。我认识她的女儿。”
丽塔叹口气。“现在你愿意和老太太住一起,这可是个大进步。也许你们可以一起玩玩宾戈游戏,交换头巾。对了,我要到你那儿去。你需要我。”
“你说得挺对的。有一点,她喜欢烹饪。我还要把地下室租出去,租给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或者年轻些的,或者二十岁的年轻人,‘摩托党’,怎么样?”
这时我听到门铃响了,便对丽塔说:“她来了,那位老太太!她来和我见见面。”
“当心点。”
“当心一位老太太?”
“我再打给你。”我挂上电话,把头发往后捋了捋,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并不是老太太,是大卫。他在按门铃。我想他是为了向我表明他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他想回家,”大卫说道,回头看着慢慢走上来的特拉维。
“你该到睡觉时才把他送回来的。”
“可是,萨姆,是他想回来,你要我怎么办?再说,为什么他非得走啊?你在干什么?”
特拉维进了屋,把书包往地板上一丢,就钻进了厨房:“有什么吃的吗?”
“你应该和你爸爸一起吃晚饭的。”我也叫道,“我什么也没做!我也没吃!”
特拉维走回来问:“你什么也没有吃?”
我看着大卫,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屋外,我看到一辆老式灰色“奥尔兹”在路灯下慢慢停下来。有位男士从车里出来,他身穿深色西服,戴顶帽子。他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扶出一位年纪更大的女士。她站着看了一会儿房子,伸手在背后整整衣服。
“你和特拉维得马上离开,”我平静地告诉大卫,“马上。”
他转过身看着那一对走上来的老人,问:“他们是谁?”
“我要和房客见面。”
“你在开玩笑?”他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我听到特拉维在他背后说:“那是我们的房客?老的?”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臂,说:“我要和那位老太太谈谈。你出去和爸爸吃点东西。回来我会告诉你的。什么也别担心。”我把他和大卫一起推出门,然后挺起腰和两位老人打招呼。老太太双手提着一个别致的黑色皮包,微微笑着。老先生握着她的手肘,温柔地扶着她往前走。他胡子花白,修得很整洁,系着领结。老太太晚上就可以搬进来,两个人都可以。
我刚睡着电话就响了。我眯着眼看了看钟,是三点半。
我拿起听筒,听到丽塔在问我:“你答应让她搬进来,是吗?”
“哦,你好,我在睡觉呢。”
“你答应了,是吗?”
“是的。”
“太棒了!”
“是很好,你会喜欢她的。”
“我肯定会的。可我也肯定我不会喜欢和她住在一起。”
“为什么?你对年纪大一点的人有偏见?我以前倒不知道。”我起了床,轻轻地关上卧室的门。”
“我不是有偏见。我只是认为你应该想一想你到底喜欢和谁住在一起。我是说,你上次的经历难道没给你教训?”
“她不会有问题。她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一位文质彬彬的老绅士,他……他充满活力,又很体贴她。我们一起喝了茶,很开心。下个礼拜她就会住进来。明天我会把大卫的东西都搬出去。”
“搬到哪里?”
“他已经找好公寓。我想他很久以前就开始找了。”
“我的上帝。”
“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听我说,丽塔。我要睡觉了,我们可以明天接着吵。”
我挂上电话,走进特拉维的房间。他熟睡着,电话没有把他吵醒。那也好——晚上他也够呛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想呆在家里时非得和他爸爸一起离开。尽管我仔细地向他解释,他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需要找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