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洞开心门

作者:伊丽莎白·伯格




  第十五章
  
  “大多数时候你只需要换一换。”一位已经开始谢顶的中国男人对我说。我不解地盯着他,寻思着他是否是在给我提建议,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说钱:负责换一换零钱。
  时间是星期一早上九点钟。洗衣店里的李先生正领着我到我的岗位上。他带着我走过一条排着白色正方形机器的过道。巨大的干衣机沿着墙壁排成一条直线,圆圆的玻璃开口就像飞机上的舷窗。只有一个人在那儿,一个瘦瘦的老人,站在齐腰高的桌子边叠衣服。他从金属篮子里取出几条薄薄的条纹毛巾,精心地把几条毛巾的角对平。
  “你还要确定——”李先生转过身来,在我面前晃晃他的手指,说道,“没有人偷东西!他们想偷手推车,洗衣机的调控器,谁知道呢?什么都偷,如果你不看着!”他又开始移动脚步,我顺从地跟着他。他戴着金属双光眼镜和助听器。助听器偶尔发出高亢的尖叫声,这时李先生就会有愤怒的反应——停下他的脚步,苦着脸,嘟囔着向上翻眼睛。
  “你还要做点清洁工作。”他告诉我。他对着我微笑,露出一口茶色牙齿。他声音现在柔和了一些,很亲切。“人们会丢垃圾。别介意。如果你一直彬彬有礼,他们就会来,来洗衣服!明白?明白?”
  
  “是的。”我回答,“这样很好。”
  “你带了衣服来洗吗?”他问我。
  “你说什么?”
  “你带了衣服来洗吗?”
  “没有,我……我家里有洗衣机。”
  他转过身,走向房间后面的小办公室。“很不好。这是福利,带衣服来洗。”
  “哦,这真是很周到。也许我明天会带来。”
  我跟着他进了办公室,李先生把他的外衣从衣架上挪开,我挂上了我的。他指了指一张旧木桌。“你坐在这儿。关上门。”他又指着木桌上方墙壁上的小小的方孔,说:“所有的事都通过这扇窗户。不要让顾客进来。通过窗户做事。要正规!把门锁上。”他递给我一串钥匙。“你要回家,就把钥匙给下午来的人。两点钟来。”
  一时间,我还真是吓坏了,为什么李先生要一再坚持锁好门?办公室里有很多钱吗?这儿有人企图抢劫吗?我很庆幸自己上的是早班。大多数罪犯可能早上都起得很晚。
  他打开一个抽屉,给我展示一袋巧克力。“你喜欢吃糖。呃?”
  “这个……是的。当然。”
  “啊哈!第一眼见你我就这样想。有观察力!糖也是福利。”
  接着他又给我看装着分币和角币的大塑料盒子,还有一个放纸币的托盘。“换钱的!”他说道,接着他又疑惑地眯起眼睛,问我:“你知道怎么做吧?”
  “换零钱?”我反问。“那当然会做。”
  他大笑起来,金牙闪烁了一下。“有些人,不知道。笨。”
  “我明白。”
  “好了!”他说着,扣上他的夹克。“要去其他洗衣店。又多了几家。去调查调查。”他打开他的皮夹子,取出一张白色小卡片递给我:“你有问题就打电话。我的太太会听电话。她会告诉你怎么办。”
  “好的。那么,就……让我和你确认一下。我负责兑零钱,做清洁工作,对吗?两点钟下午当班的人会来。他会来的,是吗?我一定要在儿子放学回来之前到家。”
  “他来的,他来的!”李先生不耐烦地说。“史蒂芬。他一直来的。从来没旷过工。”
  “好的。”我说,“只是确认一下。”
  他钻进一辆白色的老式“凯迪拉克”。他好像还没方向盘高,可车子还是很配他。我在桌子边坐下,打开报纸,从自己带来的热水瓶里倒出一杯咖啡。我听到有声音,抬起头看到那个叠衣服的老人站在窗前。“能不能换一美元?”他问我。他说话有浓重的南方口音。
  “两角五分的还是一角的?”我问他,一边想着李先生的话,要正规!
  “两样都要。”他回答。我把手上一堆锃亮的硬币倒在他的手上。这笔简单的买卖让我充满了喜悦。“谢谢你。你是新来的?”
  “是的,是的。我是新来的。我会在这儿呆一个星期。”
  “哦。”男人说道,“别担心,我会帮你的。”他又探了探身子,清清喉咙说:“我叫布兰奇·威利斯,我知道这儿所有的事。我已经在这儿很多年了。”
  “我是萨姆。”
  他拖着脚走开了,接着又折回来说:“大多时间你都得呆在办公室里,就像他说的。可你也可以出来。随便你。你自己说了算。”
  “好的。”我对他说,“谢谢你。”我坐回我的位置,抚平布兰奇给我的纸币,放进抽屉。门开了,另外一位顾客走了进来,是一名带着个小女孩的妇女。
  “玛丽来了!”布兰奇朝我叫道。“还有她的女儿,丽莎。你们好。”
  我站起来,把头探出窗户,微笑。小女孩肯定是四岁左右,端庄美丽的脸,两条扎得紧紧的辫子。她把一个布偶娃娃紧紧地抱在胸前,肩上搭着一个小尿布袋。
  几分钟之后,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很高很英俊的黑人青年,戴着太阳镜,带着一个帆布洗衣袋,还有一个立体声收录机,喇叭声音很大。他扫视四周,选了一台洗衣机,然后把收录机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地上。他把声音调得更大了。
  丽莎蒙住了耳朵,向她妈妈靠过去,她妈妈转开了身子。布兰奇在干他的活儿。
  “对不起。”我喊道。接着更大声地喊:“对不起!”
  小青年转过身看我,抬起他的眼镜。“什么事?”即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看得出他那充血的眼睛。
  “你能不能……把声音关小一点?好吗?”
  “我操。”他一把扔下他的衣物。黑色的三角短裤掉了出来,掉在一个花色印花布枕套旁边。我的上帝。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是要来洗衣服的。
  我重新坐下,把椅子搬到从窗口看不到的地方。我的工作职责是换零钱和清洁,不是找死。我忍住冲动不去偷看那个男人和那堆脏衣物,朝嘴里扔了一块巧克力,紧张地吮吸。我把电话机搁到手边。911,是这个号码。不是吧?是吗?当然是的。411是信息台,911是应急号码。“是的,我想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想象着自己打电话,“我在一家洗衣房里,有位顾客企图杀死所有人。”
  可当我再看向窗外时,我看见那个男人坐在丽莎身边的椅子上,在帮她给布偶娃娃换尿布。“你说什么?”他问小女孩,然后灿烂地笑着说:“是的,她真是个乖宝宝。”
  
  我到家时,离特拉维到家的时间足足还有四十五分钟。我刚挂好外套电话就响了。“是不是让我回这个电话?”是一个年轻女子轻柔的声音,“关于房间的事。我就是那个贴了布告的。”
  “哦!”是那个日本女人。那个会优雅地切分橘子的。
  “是的。”我回答,“谢谢你打电话来。我想我们是否能见个面,谈谈这事。”
  “我现在没什么事。如果可以,我可以现在来见你。你住在哪里?”
  我告诉她地址,女孩说道:“很近。五分钟后我就可以到。”
  门铃响了,打开门我看见一个女孩,那长相一看就是亚洲人。
  
  “知道吗?”我告诉特拉维:“我找了个新室友。她会在十二月一日搬进来。”
  “哦,啊呀。”他无力地叫道。“她是什么人?”
  “亲爱的,她是个学生。她还会说日语呢!她叫……她改了名。原来叫埃莱纳。可现在叫蓝色薰衣草。”
  “妈咪,我真不知道你哪来的主意。”
  “特拉维,我给她的担保人打过电话。她很安静。总是一个人——她不会给我们什么麻烦。她以前住在印第安纳一个农场上,现在是波士顿大学的学生。”
  “她会住在地下室?”
  “是的。”
  “她肯定很怪,居然想住到地下室。”
  “亲爱的,她是学生。如果你是学生,你也不会介意住在那些地方。”
  “哈。我当学生时,才不会去住。”
  “我想你叫她……薰衣草就行了。”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可马上又换上愉快的表情,满脸期待地朝冰箱走去。
  电话响了,我过去接听。
  “那么,你的工作怎么样?”有个声音在那头问。
  “李先生!”我叫道,突然记起就业中介机构曾警告我不要让雇主直接给我打电话。我问他:“你是怎么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
  “电话号码簿!只有三个人姓摩罗!你是第三个!觉得工作怎么样?”
  “很……好。挺好的。”
  “你喜欢。我让你做全职。就你和我知道。”
  “哦,谢谢你。但我想我还是只做这个星期好了。要知道,我不能做全职。”
  “是这样。”他说,很失望。“好吧!但你一个星期都来!每天!”
  “我会的。”
  
  第十六章
  
  感恩节前一天的黄昏。我在大卫家门前停下车。尽管大卫事先给了我清晰的指点,我还是费了点功夫才找到这地方。街道不长,窄窄的,两边都是树,看起来还有点艺术风格,我酸溜溜地想。路灯是黑色的,很有气派,是由老式煤气灯改造成的电灯。就在我看着它们时,灯亮了起来,炫耀似的。我关掉发动机,转向特拉维,问他:“准备好了吗?”
  “我想是的。”
  我们同时打开车门。我跟着特拉维走向门口,看着他按了门铃。我们分享一个男孩,把他送来送去,好像一个待领的包裹,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会正常起来呢?“你不一定要留在这儿。”我突然说,“我们进去拜访一下,然后我带你回家。”
  “不用,没关系。我想见爸爸。”蜂鸣器响了,他推开重重的门。
  很有趣的房子:有点旧了,但维护得相当好。进门的过道上种着多棵橡树,已经长成;用铅框固定着的漂亮玻璃窗,马赛克面砖,别致的木楼梯。我们乘电梯到大卫所住的楼。特拉维的脚步很快,我的心似乎也以同样的速度跳动着。
  大卫打开门,我很快朝他点点头。“他来了。”我对他说,可是特拉维已经走开了,熟门熟路地进了房子。
  “进来吧。”大卫清清嗓子,让在一边。他穿着他那件深蓝色的V字领毛衣,我最喜欢的,清新的古龙香水味,也是我最喜欢的。有那么一刻,我疑惑这是不是为了我,接着就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放下特拉维的行李袋。“他准备在这里住四天。”一说完我就听到脑海里轰的一声巨响。四天!要四天!我自己一个人干什么?
  “来看看我的房间。”特拉维在客厅那一头叫道。
  我走过起居室,很快扫视了一下。好看的家具,一张白色的(居然是白色的!)沙发,墙上挂着一些新的艺术品。我一直想要一张白色沙发,可他总说不行。为什么他现在买了?是什么使他改变想法?墙的一边放着一套立体声音响,在我看来像“达斯瓦德”牌的。窗户上挂着小格百叶窗,这是我一直不喜欢的。看到这儿,我心里才舒服了一些。
  特拉维的房间小小的,可是很舒适。双层床上铺着盖毯,是鲜亮的红色。角落里放着一把豆袋椅,边上是一盏黑色台灯。空中挂着几架飞机。走近了才发现是用牙线做的。角落桌子上摆着一台小电视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架电话机,是特拉维一直想要的透明的那种。是的,房间收拾得很舒服。窗帘比家里的好,还有家具。可特拉维最喜欢的玩具熊在我那儿。
  我走进房间时特拉维跳了起来。“看见了吗?”他指着床说,“我在这儿有上下铺。”
  “很好。”我是不是有点感冒了?感觉像是。
  “想不想坐上去?”
  “当然想了。”
  “上面还是下面?”
  “我不知道。你说呢?”
  “上面,当然是上面了。坐上去。”
  我沿着梯子爬上去,坐在床沿。透过眼角我看到了大卫,就站在门口。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不进来?难道他一定要不断提醒我他已不再是我们的一员?
  我俯视特拉维,看到他兴奋的脸。“太高了。”我告诉他。
  “是的!”
  “这是标准高度吗?”我问大卫。
  “别担心。他不会跌下来的。”
  “我没担心这个。”我说着,其实我想的就是特拉维歪着脖子一动不动躺在地毯上的模样。
  “一起喝杯咖啡吧。”大卫叫我。特拉维和我都听出了他的意思。
  “我……就在房间里吧。”特拉维说着打开了电视机。
  厨房里,大卫为我拉出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要来杯咖啡吗?”
  “不要了。谢谢。”我交叉双腿,睁大眼睛,挤出一丝微笑。“就这样吧。”
  他回了一个微笑,带点尴尬。我很想碰碰他的手腕安慰安慰他。我依旧对他有感觉。我还是想照顾他;是条件反射。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外面有人发动了车子,把车开走了。
  “我很好。”最后我开口了,“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我过得很好。真的。”
  他点点头。“很好。你肯定钱够花吗?”
  “够花了,大卫。我们说好的,记得吗?”
  “特拉维说你要有新房客了。”
  “是的。丽迪亚就要搬走了。”
  “是嘛。住的时间不长。”
  “这可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住。”我解释道,说得太快了。
  “我知道。”他回答,好像也太快了。
  又是沉默。电话响了,大卫没有动。而我又不能去接。意识到这一点,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揪了起来,又放下。离婚是接二连三的体内地震,真的是,一次接着一次。
  “好吧,主要的一点是,你认为特拉维没事?”
  “我认为他很好,你呢?”
  “我想也是,尽管……”
  “什么?”
  “我不知道。没事。我是说,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大卫。我们是不是谈些琐事?或者……大事?”
  “你说的‘大事’是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电话又响了起来。
  “你的电话。”我提醒他。
  “是的,我听到了。他们会留言的。”
  他们会。他为什么不说“她会”?
  我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着我的背。也许我得了肺炎。
  “特拉维说你出去约会了。”大卫说着,眼睛从我身上别开,落在窗外。
  “是的。特拉维也说你有了个女朋友。”
  这下他的眼光落在了我身上,带点愧疚。“是的。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身上很烫。我握紧双手,也很烫。我肯定是发烧了。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大卫,我好像不太舒服。我想我还是回家去。”
  “你病了吗?”
  多虚伪的关心。我几乎要大笑出声。我想告诉他别费心了。我想打他一巴掌。我想他一把抱住我乞求我的原谅和我一起回家。我想他中止这一切!难道他不明白如果他还这样一切就会太迟了吗?
  我站起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可如果病了又怎么样?你带着特拉维,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说好的。我会照顾自己。我没事,真的没事。”我挤出一丝笑容,脑子里只有他女朋友的丝袍,挂在大卫的浴室门背后。我肯定是挂在那儿。我肯定有香水味。也有大卫的味道。
  “你的公寓不错。”
  “是……只是现在用用。还可以。谢谢。”
  我走进特拉维的房间和他道别。他躺在上铺,听着随身听。“怎么了?”他看到我就问。
  “没什么!只是来和你说再见。”
  “你哭了吗?”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我要回家,然后在浴缸里泡上一个澡,读一本厚厚的书,再吃上一大块巧克力。想想就有精神。”
  “什么巧克力?”
  “我会在便利商店停一下看看有什么巧克力。我会买超大装的‘士力架’巧克力吧。”
  “没劲。”
  “好了。”我亲亲他的额头,“我自己喜欢。如果我现在吃的话,你也肯定想咬上一口。”
  “我知道。可还是没劲。”
  “再见。多吃点火鸡。吃什么都浇上肉汁,包括吃酸果汁。”
  “我会的。妈妈,你会做南瓜派吗?”
  “这个当然。我会给你留一些。”
  我关上他的房门,慢慢地朝门厅走。特拉维从来没有在感恩节时离开过我。可他看上去还好。我不知道应该欣慰还是难过。
  大卫把我送到门口。“照顾好你自己。”他说。
  “我会的。”因为没有其他人来照顾我。我刚想开门,突然一个转身,问他:“你知道吗,大卫?我还是不明白你要什么。我就是不明白你要什么。”
  “我……我们只是不同的人。”他柔声回答。
  我大大咽了一口。
  “我想让你明白我并没有认为你做错了什么。可我们在一起的那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有时候我总感觉我的腹部有一团火,需要我不断去满足它。可总是得不到满足。”
  腹部的火?腹部的火?需要满足?哦,我等不及要把这个告诉丽塔。这太棒了。一张白沙发,一种突然的、把自己变成罗伯特·布莱(注:美国当代著名诗人、作家。)的转变,肯定是他女朋友的影响。也许他们现在一起上什么新时代沟通课,每天晚上都拉着手,互相倾诉一番,然后才进入梦境,他们把自己的体会都写在日记里,早餐时互相交流。
  大卫像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晃了晃肩膀,这表明他很不自在。“我知道,那听起来很愚蠢。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我意思是,我一直都在……渴望,而你却对任何事都那么满足。这让我受不了。萨姆,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在挑你的错。我们只是从来没有真正相通过。你也这么认为,是吗?”
  “是的。”
  他笑了。“就是这样。”
  “告诉特拉维,他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祝你感恩节快乐。”
  “也祝你快乐。”他说着,慢慢地在我身后关上了门。
  我走出门,闻到一股咖喱味。我按下电梯按钮,等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沿着楼梯跑下去。我情绪太强烈了。我必须不停地动,我这是……怎么了?爱他?是吗?需要他?想他?
  我想他;我喜欢他的模样,喜欢他穿衣服的样子,喜欢他的味道。
  我坐进车里,在那一瞬间,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了维罗尼卡。这全是她的错。在本质上,我是我母亲的女儿。我生来就是家庭主妇,我被困在围裙的基因里。
  可对我来说,我们一家的生活已经足够。也许我错了,也许我还应该要求的更多。可我没有。我知道事情不可能完美,而我已经很满足:春日的早晨,端着咖啡坐在门外,欣赏特拉维和我一起种的黄水仙,计划计划该做什么晚餐。我喜欢和大卫一起去参加家长会,听精心打扮过的老师谈我们的儿子。我喜欢每星期天的晚上一边就着快餐盒吃中餐外卖一边看录像。每星期天早上醒来时我一想到这就有点兴奋,虽然我们每个星期都这样。在冬天生起一堆火,大家一起烤糖稀,在夏天看着窗外大卫整理草坪而特拉维骑着自行车绕圈子,手肘上脏脏的,这些已经足够。早上起来,整理桌子准备吃早饭,闻到烤面包的第一缕香味,在大卫的桌子上摊开报纸(在特拉维的位置上放好漫画),这对我已经足够。我认为这已经足够,我有什么错?
  我颤抖着,把手放上额头。热度呢?该死的热度哪儿去了?我需要。我非常需要——这可是特拉维的口头禅。
  
  第十七章
  
  感恩节下午两点。我翻着从杂货店里买来的一本时装杂志。我还买了十一本其他杂志。三块桌布,一条“士力架”巧克力,一盒巧克力樱桃,四种颜色的眼影,三支唇膏,泡泡浴液,一袋宴会装的麦片,花香家具蜡,一把由名家设计的剃刀——设计得很好,刚好可以捏在手里。不,是捏在设计者的手里。我舔舔手指,粘着书的右下角,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杂志。
  杂志里大多数衣服在我看来不啻是开玩笑。不是那样式,就是那价格。可是,有一份香水样品——免费的。我撕开包装,把它擦在手腕上,然后深深吸口气。还不错。我会去买点,如果我生命中还有机会用香水。
  烤箱里是二十一磅重的火鸡。立体声音响上播放着简妮斯·乔普林的《球和链子》。我一直喜欢这首歌。在乐队时,我们把乐队的设备放在键盘手住的地下室里,我们一帮人就聚在那里,用乐队的大麦克风放唱片。有时候我会环顾四周,看他们欣赏唱片时的表情,苦恼多过快乐的表情。音乐中的每一丝变化都会表现在他们脸上。有天晚上,我们去吃通宵晚餐,一边吃奶酪汉堡一边讨论,他们都说宁可失去眼睛也不愿成为聋子。我不同意;要真到那个关头,我宁愿留住眼睛。可是很多时候,当我在舞台上演出或沉浸在歌曲当中时,我也会有那种感觉,整个人飘飘然的,内心丰富充实。彻底的满足,再无他求。
  我以前很棒,歌唱得很好。曾有个在一家著名猎头公司里做事的男人找到我,想要帮助我举行一次个人演出。他说他会包办一切。“我要带上整个乐队。”我说,他不同意,说不需要他们。然后我就说我没兴趣。“你疯了?”他劝我:“我会帮你争取到唱片合约!你跟我六个月,我保证帮你搞到合约。”我依旧记得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在我们那一晚演出的酒吧里,那个男人倚着红色的皮椅,向前倾着身子,低低地衔着雪茄。他戴了一块价格不菲的金表。他长得不错,虽然秃了头,还是挺帅的。“我没疯。”我这样回答他。他让我想想明白,因为他不会再开口了。“我很明白。”我说。那家伙一下坐在椅子上,眨着眼睛,对我说:“我搞不懂。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拒绝的是什么?”我盯着自己的双手,耸耸肩。“怎么,”他问,“你是不是和什么人相好了?”我很快抬起头否认了。其实是的。我那时是和主吉他手相好着——我们都叫他史蒂菲。我不会离开他。之后,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说我疯了。这让我很伤心。“没有你,我不想干。”我告诉他,而他说:“萨姆,我会在一秒钟内接受那样的好事。”他当然会。因为他那时已经瞄上了别人,虽然我要到几个星期之后才明白。
  以后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机会。我一直唱歌,直到碰见大卫;然后就不唱了。
  我拿起唱片封面,看着简妮斯的眼睛。她是一个音乐天才,却一直没有找到爱情。一直没有。简妮斯有一种男人也许永远不会欣赏的美丽。那种美丽在于她对事物的感受,而不是她的外表。尽管她看上去也有一种阳刚之美。可那只是外表。男人来了,又离开了她。总是那样。可是最起码她还有办法处置她的苦恼——再没有其他人能像她那样歌唱痛苦。
  我看看表。该烤火鸡了。每次打开烤箱,我总要先吃点火鸡的内料。今天一大早,太阳才刚刚升起,我就开始按老式办法准备火鸡的内料,把一片片干面包泡到热水里,撕开,用香干叶做辅料,再把洋葱泡在黄油里。我还做了酸果蔓酱,然后盛在深蓝色的碗里,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
  我还要做一些烤甜土豆,绿色的豌豆,菠菜蘑菇砂锅,南瓜杂碎,还有苹果派。搅拌器和碗都已放进冰箱里,等着在做掼奶油时用。
  昨天我站在杂货店里盯着康沃尔菜鸡看,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独自一人又怎么样?怎样?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开心嘛。
  我烤好火鸡,吃了一大勺内料。哦,味道好极了。我吃了一勺,又再来一勺。
  回到起居室,我伸开四肢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我开始明白独居的妙处。你可以为所欲为!比方说,特拉维和大卫都讨厌简妮斯·乔普林的歌。可现在,我可以大声放她的唱片,要听多久都可以。我放上另外一张她的CD,把音响的声音调高,音箱都震动了。
  听完CD,我走到餐厅,在餐桌上铺开一块白色尼龙桌布,在上面摆开我在“蒂芬妮”买的瓷器,在台子上插上蜡烛。好了,现在我要打扮打扮,准备进晚餐了。首先,当然是要再洗一个澡,尽管昨晚上我拿了张通俗小报在浴缸里泡了一个钟头。我把CD倒头重放,随手抓了本《时尚》,上楼去。
  我打开水龙头,水要烫,烫;然后挨着浴缸边沿坐下,翻开杂志。上面有一则广告,是一个模特穿着怪模怪样的内衣:蓝色的透明内衣,这儿镶着一颗珍珠,那儿是一个蝴蝶结。我仔细审视那个模特。不错,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我已经不是女孩了。我只是个人到中年的妇女,衣服底下露出来的是破烂的内衣。我正努力寻找生活的新方向,可还没找到。我身前身后绕着一大堆魔鬼。那些是我旧生活的碎片,还有一些以前生活的画面:大卫下班回家从前门进屋。特拉维靠着他的椅子给他看作业。星期五晚上一起看电影,总有人可以作伴。可现在的生活呢?我从早到晚努力推开痛苦,可我一放下手,它又走回我的身体,坐了下来。
  我脱掉衣服,在全身镜前站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我深深吸口气,呼出来;又吸一口,再呼出。现在不是我模仿模特的时候。现在我得做点什么事。楼下的起居室里,简妮斯还在唱着,一首鼓励人们更加努力的歌。
  “嘿。”我轻轻叫了一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非常安静地坐着,听到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嘿!”我大叫一声。“我在这里!”
  我往腿上搓着香皂,开始唱歌,先是轻轻地,接着就是吼叫。有一种力量在全身蔓延,就像是性爱的力量,不过比那更加美妙。我又开始哭。可是这一次的眼泪和以前不同。
  
  四点钟,我点上了蜡烛,走进厨房,装好食物,又走回餐厅。我在餐桌一头坐下。本来是大卫的位置。不,我的。我清了清嗓子,在膝盖上铺好餐巾,拿起刀叉,然后停住了。特拉维、大卫和我以前常常会举出三件让我们感激的事(有一年,特拉维说的是“放屁”),可我不想现在一个人做这件事。那么,就祈祷吧,祈祷一下。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谢谢。”我说,“感谢您。”停了一下,我又接着说:“我知道事情本来还会更糟糕。如果您真的……如果要说什么,我希望……就这么说吧,无论您是什么,无论您可能是什么,谢谢您赐给我特拉维。谢谢您赐给我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现在。”
  我睁开眼睛,叉了一大块肉,蘸了蘸肉汁,这回的肉汁可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接着我又吃了一口土豆泥。味道不错。接着是豌豆,味道也很好。我伸手拿盐,碰上了高脚水杯。水晶玻璃发出叮叮的声音,缭绕不绝。
  我走到起居室,把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频道。就要这个。
  我回到餐厅,盯着盘子。我喜欢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为什么不试试呢?有谁在看呢?这难道不是独居的另一个好处?我把食物倒在一起,吃了一口。太可口了,可是惨不忍睹。猪食。或许还有点精神错乱。
  我走进厨房把盘子里的食物倒进垃圾桶。我要重新来一次。我盛了一盘食物,在桌子边坐下,吃了几口,抬起头扫视房间。
  太大了。
  我走到厨房桌边坐下。这里好多了。更有家的感觉。我又吃了一口,觉得饱了。我深吸一口气,解开裙子的扣子,裙子有点紧。我又吃了一口,可是也没什么用。就是不饿。
  还剩下一大堆食物。大约三十个人的份。冰箱里也放不下。我连奶油也没有掼。我看着食物在台子上排成一排,想象着它们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大家耸耸肩。随后我就出门去散步。
  
  电视里没什么节目可看。布鲁斯·斯普林斯廷①说得太对了;五十七个频道,却什么也没有。我关掉电视看了看手表。八点半。可以上床了。等到我都准备妥当,可能已经到九点了。我百无聊赖地躺到床的一侧。也许我可以自慰,可能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我了。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听说有个女人离婚之后三年都没有做爱。她去做按摩,就是为了让别人碰碰她。按摩时,她突然哭起来,对按摩师说:“你能不能轻轻地对我说一句‘我爱你’?”最糟糕的是,女按摩师告诉了别人,别人又告诉了其他人。
  好吧,就自己爱自己。这挺安全的。上帝知道,我有的是时间。上帝知道,我只有一个人。这不是罪过,不是,不是罪过。
  我拉上窗帘,想着我应该怎样使得事情有趣些。也许我可以穿一件和大卫一起时穿过的衣服。为什么不试试呢?就在梳妆台的抽屉里,袜子底下。如果我不用,我应该把它们捐献给救世军。他们从箱子里拉出那些玩意时会不会觉得有趣?“嘿,瞧这个!”有个穿着带帽兜的毛衣的家伙大叫,一边把我的蕾丝丝绸内衣裤举得高高的。另外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说:“我们总会收到这样的玩意。标价五十块,二十五块什么的。”
  好了好了,这些都不能刺激欲望,我该想些能刺激性欲的事。我翻遍抽屉,找出一件开口处很暴露的红色睡衣,边上还有道缝。我很快脱掉衣服,套上睡衣,钻进床。我冻坏了。这该死的睡衣让我冻坏了!我为什么不能穿上法兰绒睡衣再进行呢?我不能,不能那样,那样的话就像是和罗杰斯先生②做爱一样。这件睡衣很性感。过一会儿就好了,我会暖和起来。我闭上眼睛,颤抖着,上上下下揉搓着我的胳膊。好些了。我睁开眼睛,低头看自己的胸部。
  就在那儿,一对蠢货③,已经老了。像煎锅一样扁平。我坐起身,收紧双臂,把它们拢在一起。就这样。我拉起睡衣,把手放上去,轻轻地抚摸着。没什么反应。我想到了昨天在超市看到的一本菜谱,里面有道菜,是杂碎,看起来不错,需要的原料是菠菜,羊奶干酪,米,还有……柠檬,是柠檬吗?
  不,不要去想什么菜谱。我还能想什么呢?男人,当然是男人了!我在脑子里勾画一个裸体男人。不是大卫,是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他就在那儿,性感的胸膛,结实的双臂。可是,还有那个丑陋的工具,就挂在那个地方。太难看了,女性的身体要好看得多了。男人的那个东西,就挂在那外面。青筋暴露,在半空中刺了出来。还有那皱巴巴的睾丸,握在手心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装了温水的气球。就连“睾丸”这个词也挺让人恶心的。阴蒂。这个词就好听,听起来像花的名字。像你那位从英格兰来看你的姨妈,带着几罐黄油硬糖和几码罗锦锻带。
  
  好了好了。集中思想。别想什么睾丸。另一个男人,穿了一件睡袍。牌子是斯必多,青绿色的。温柔的眼睛,性感的胸膛,性感的背。还有技巧高超的手。我闭上眼睛,更有力地揉搓着。没有反应!
  我睁开双眼,沮丧地拉下一边睡袍,瞪着自己裸露的胸脯,重新开始揉搓。我的胸脯抖动着。有些滑稽,也有些古怪。也就是说,毫无性感可言。
  我重新躺下,重重呼一口气,把手放在身上,开始用力揉搓,再用力,还是没有反应。真见鬼。还是穿上牛仔裤下楼去吧,去试试能不能找到什么《新婚须知》的片段。
  十点钟,我饿了。可我不想一个人吃。我拨了金的电话。才响了一下他就接了起来。
  “是我,萨姆。”我叫道:“原来你在家!”
  “是的,我刚进门。”
  “是不是带了些吃不完的食物回家?”
  “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把吃不完的食物带回去了?火鸡?”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哦!对了!是感恩节!”
  “是的。你是不是到哪里去吃晚饭了?”
  “是的,到塔科·贝尔饭店去了。”
  “哦,金,我要早知道就好了。我会请你来和我一起吃。”
  “没关系。我不大喜欢和一大堆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吃晚饭。有时候有什么节日,我自己根本没意识到。我刚好有事,还有……”
  “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哦,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以为你肯定是到你父母家或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那你那儿还有什么吃的吗?”
  “太棒了。金,过来,好吗?”
  “十分钟。”他说道,然后我就听到电话里嘟嘟的声音。那是一天中我听到过的最甜美的声音。
  
  第十八章
  
  星期五晚上,我刷牙准备上床。突然间,我泪如雨下。我有种冲动,想迅速转过身看看是谁在我身上动了手脚。可是我想是我自己。我尽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拿着牙刷在厅里走了几步。可眼泪还是不住地涌出来。我走回盥洗室低头往水槽里吐水,眼泪落下来和牙膏混杂在一起。不该这样。不合适。我至少应该为自己把痛苦从日常生活中赶出去。
  “接受痛苦。”有个女人对我说过,那时我还在上学,“然后从痛苦中吸取教训。”我记不清那时我是为了什么而难过。我想以后不会再有这么痛苦的事,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痛苦。有些事会让人的心灵残缺,现在就是。
  我下楼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又关上。走进起居室,打开电视,又关上。我走到书架边看看有什么电影可看。有好几部特拉维看的动画片。还有一些家庭录像。大卫、特拉维还有我的。我拿出一卷带子,又放回书架。又拿出来,放上,裹着毯子坐下看了起来。那时特拉维才八个月大,手里拿着一个面包圈,在厨房的地板上爬,我大声地笑着。“瞧那张脸!”我大叫起来,对自己。不,是对着大卫。不,是对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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