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洞开心门

作者:伊丽莎白·伯格




  引子
  
  当然,你早在明白前就已经明白。你正俯身从烘干机里拉出还暖烘烘的被单,意识沿着你的脊梁骨爬上来。你盯着你爱的男人,只不过盯着一片虚空:他早在离开前就已经离开。
  我最后一次尝试和大卫谈话是在两个礼拜前。我们一起呆在房间里。大卫坐在他的躺椅里,我直躺在沙发上。特拉维已睡熟。电视开着,可我们谁也没看。大卫看着报纸,我在准备要说的话。
  “大卫。”我终于开了口。
  他抬起头。
  “你说过,我们有一些严重的问题。你是对的,”我说道,“但是我们应该尽力解决这些问题,我们有很多理由这样做。”我希望当时我的声音听起来轻快活泼,我的头发没有粘在一块,我的鼻子看起来不会太大,我在支身整理枕头时看起来不会太胖。
  我往下说道:“我在想,你是否能和我一道去见个人,就一次。一个婚姻咨询专家。我真的认为……”
  “萨曼莎。”他叫了一声。
  我只好说:“那就算了吧。”
  他又看起了报纸。我躺回了沙发,宛若坐在升降机上一路往下坠。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却还是在拼命地想:那些不得不说的话我该怎么说给别人听呢?从此,夜晚将会多冷清呀(这台升降机的路线可够长的)。曾经,我是多么长久多么坚定地相信我们会克服任何难关啊,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不能。如果你得问别人“你为什么不要我?”,这该有多痛苦啊,可是你连这也不能问,也没法问——或谈论——其他的事。
  “大卫,”我又叫了一声。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抬头。
  
  第一章
  
  我穿好衣服拿进晨报。一个崭新的我。我有一次看到一篇报道,说玛莎·斯图瓦特①从来不穿浴袍。不是说我喜欢玛莎·斯图瓦特,没有人喜欢玛莎·斯图瓦特。我认为甚至玛莎·斯图瓦特自己也不喜欢玛莎·斯图瓦特。正是这一点让我喜欢她。但无论如何,也许她说的还是有点道理。你起床,你马上整理好床铺,你沐浴更衣。准备完毕。披上盔甲。开炮。
  我走进厨房泡一壶浓咖啡,开始为特拉维做早餐。今天他会吃到法式烤面包,从头做起,沿对角线切开,一片面包艺术性地叠在另一片上;然后我会烧热糖浆,再装在一个家用托盘改制的小巧的印花壶里。我要把奶油团切成某种东西的形状。就鲸鱼吧,他喜欢鲸鱼。
  我在餐桌一头铺开亚麻杯垫,用手掌抚平,再配上一块穿着木环的餐巾。那可是结婚礼物。我把一个盘子放在当中,再摆开银器,退后一步欣赏。特拉维肯定会欣赏这一切。
  我头痛。我头痛,我心痛,我心痛。我静静站了一会儿。这很危险,所以我走回厨房,从冰箱上的橱子里拽出一只布满灰尘的葡萄酒杯,也是结婚礼物。洗干净后,我拿出去把它放在刀的一边。我又走回厨房,从装水果的碗里挑了三只橘子。我要在他坐下之前榨好汁。
  其实特拉维并不喜欢新鲜的橘子汁,但他必须习惯这种优雅,因为从今往后优雅就是方式。从今天开始。其实,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了,但革命爆发时特拉维正熟睡着。
  我挺了挺身子,深吸一口气。这是第一天。今天之后会一天比一天容易。以后,我想到睡着的特拉维时,不会再有胃被攥住、扭动的感觉。
  就这样。奶油。做不成鲸鱼,也做不成战舰,不过还多少有点样子。我把奶油卷放在小碗里的冰条上,端出去放在餐桌上,就放在匙羹右边。那是放奶油卷的地方吗?我肯定可以买到玛莎·斯图瓦特写的关于餐桌布置的极其昂贵的书。也许我会直接叫辆车到玛莎家。我要对她说:“我明白你是离了婚的,你看起来干得不错。”
  回到厨房,我灌下另一壶咖啡。然后在一个蓝白碗里把鸡蛋和牛奶和在一起(我记起巴黎的那个小店,我们在巴黎度过了一周的假期,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后站在窗前,他走到我身后,用手环着我的腰,嘴唇贴着我的后颈),我往里加了一点香草,一把糖。我在烤炉上放一个煎锅(他把嘴唇贴在我的后颈上,随后我们就回到了床上),在砧板上摊开两片面包。腕下的手移开了面包屑。不知道为什么。哦,知道了。因为面包屑太硬了。
  我在桌旁坐下。站起来,又坐下。我全神贯注于呼吸,应该有用。可是,这无济于事。
  我看看表。好极了,只有五分钟了。脱掉围裙,我上楼进了盥洗室。我再刷了一次牙,戴上隐形眼镜,梳了梳头发,描上眼线,抹上睫毛膏,再抹上一点红色唇膏。我竖起新毛衣领子。那也是红色的,是羊绒的。在耳后和手腕上洒上一点“喜悦”香水,也是新的。做完这些,我静静地站着,尽可能客观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看起来还可以。有眼圈,这可是大事。重要的是,对特拉维来说,这可是个很棒的变化!我没穿平常那件左领上有蛋渍的旧睡袍。我衣着讲究,化了妆,随时可以出门。万事都会不同,就从今日开始。什么都会比以前好。
  我走进特拉维的房间。他还睡得迷迷糊糊的,睡衣在背上高高卷起,手臂挂在床沿上。
  “特拉维?”我轻轻叫他,挪开他的眼罩。“已经七点了。特拉维?”。
  “我起来了,”他睡意朦胧地应一声,突然翻了一个身,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臭味?”说着用手蒙住鼻子。
  我站起来,退后一步。“香水。快穿好衣服下楼用早餐,听见吗?我做了法式烤面包。”
  没有反应。
  “不是冻过的,是自己做的。”求求你了,特拉维。
  他站起来,抓了抓头。两绺棕色头发翘着,像魔鬼的号角。他穿一件大卫的T恤衫,他自己的睡裤。睡裤太短了,我现在才看到。不过没问题。今天我就会把它换掉。也许拉尔夫·劳伦这个牌子也有儿童睡裤。丝绸的。上面有交织字母。
  特拉维又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搔了搔腹部。我移开眼光,这个过于男性化的动作让我感到绝望。不久前,我叫他起床时,还得绕过一堆别出心裁地堆放着的凹凸不平的恐龙、神秘的宇宙空间站、做“手术”用的工具。现在他在床底下藏了一本翻得很旧的《花花公子》。有一天等特拉维上学后,我彻底检查了他的那本《八月女士》。我很想在上面加几行字,让他下次翻看时能够读到:
  亲爱的特拉维,我要告诉你,这并非一位真实的女郎。她的奶子是买来的,一点都没有自然的味道。这女人需要找份工作,而不是整天站在镜子前。如果你和她约会,很快就会对她失望。
  一个关心你的朋友
  “我不想吃烤面包,我要吃麦片。”特拉维说。
  “你不是每天都吃麦片的嘛。”
  “是呀。你明白的,因为我喜欢嘛。”
  真讽刺。就像大卫。可他说话的时候微笑着。那是大卫式的微笑,一模一样。
  “可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告诉他。
  “怎么了?”
  “等一下再说。”
  “好吧。可我不想吃烤面包。”
  “你为什么不试试——?”
  “可——以——吗?!”
  真要命。你会觉得他仿佛是在请求延迟处决。
  “好吧,”我在嘴边保持微笑,让自己慢慢地走下楼梯,迈出一只脚,再迈出另外一只。我在新牛仔裤里穿了双连裤袜,我感到裤子和袜子之间的摩擦,似在质疑对方存在的权利。
  我走进起居室,像烟筒似的,把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台。啊,是莫扎特。也许不是。反正很像。也是挺出名的一个家伙。我要去什么地方上上音乐欣赏课。然后,某个晚上,和特拉维一起用晚餐前,我会问:“要威尔第的曲子?”
  “这主意不错,”他会这样回答,“可吃羔羊肉时听维瓦尔第。也许更好。”
  “对极了,”我会说。我那时已教会了他区别这种微妙差别。作为名人,特拉维会对他的采访者说:“父亲离开我们后,我母亲变了很多。实际上我们的状况有了很大改善。我的一切都归功于我母亲。”
  我从桌上撤下特拉维的盘子,走回厨房把麦片倒进碗里。太平淡了。我得在上面加点香蕉片,使它漂亮些。我拿起刀,突然有种强烈感觉涌上来。我跑到桌边,拿着刀站在那儿,竭力抑制着啜泣。不是现在。过一会儿。我突发奇想:大卫也许会改变主意。因为他也不确定他是否真要这么做。这是男人的更年期,男人更年期的早期,就是这样,他们自然而然地到了这一阶段,就像他们自然地对经前综合症有他们自己的理解,他们就是不承认。他总那样情绪化,我一直没好好听他说话,我总不愿意谈论我做错了的事。他很可能需要这样发泄一下,让他自己紧张一下——让我们两个都紧张一下——然后他就会回来,我们就可以忘记这事。男人啊!我得起来。
  我从水果碗里拿起一根香蕉,均匀地切成片。感觉有手指在敲我的肩膀,我刻意不去理睬那种感觉。萨姆①?他不会回来了。
  我看看手表,我又从厨房窗台上的秋海棠上摘下一朵粉红色的花,搁在盘子边上。外面,阳光灿烂。小鸟在呼唤。许多车子驶过,车窗都摇了下来,车里的人把手肘搁在窗外。
  我筋疲力尽。
  我走进地下室开始洗衣服。在分拣衣服时发现了一条大卫的拳击短裤,蓝色的,我把脸埋在其中,闻着大卫的味道。我抬头看到了缝纫机。我拿着短裤走过去。然后用暗线缝上短裤的拉链口。我又走过去在那堆要洗的衣物里找出大卫的几双袜子,把袜子口缝上。
  我还得收拾很多大卫的衣服;昨晚他只简单整理了一下行装,好像只是去出几天差而已。我当时坐在床沿看着他,不住地想:为什么他要整理箱子?他要去哪里?为什么他要那样做,他以为在拍电影吗?我说什么才能阻止他,有什么话能阻止他呢?但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已经瘫掉了。最后他站在卧室门口对我说:“我会给你电话。”我居然对他挥了挥手。从卧室窗口,我看他开着车离开,在转角处冷静地打亮转弯信号灯。
  我再也不能独自呆在房间里了。特拉维出去了。我给母亲打了电话,简单说了一下发生的事,让她过来等特拉维回家。然后我就开车来到大卖场,花钱,花钱,不住地花钱。
  回家后我母亲向我保证,照我的嘱咐,她没对特拉维吐露过只言片语。
  我钻出洗衣房,看到特拉维坐在餐桌旁,正仔细地在麦片粥里挑出香蕉。“为什么我要在外面吃?”
  “好玩而已。”
  “我能喝点橘汁吗?橘汁喝完了吗?”
  “是的,已经喝完了。”
  他起身走到冰箱前,朝里探了探头,得意地拽出一盒橘子汁。“在这儿!妈,还满满的呢!我们还有!看见吗?”
  我从他手里拿过盒子,朝水槽里一倒,说道:“现在我们没有了。”
  我们相峙而立。最后,特拉维开口了:“上帝啊,你怎么了?”
  想一想,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办呢?
  “跟我来,”我说着,把他领到饭厅,指了指他的椅子。“快吃完你的麦片粥,可以吗?你也该走了。”
  我和他一起坐下,深吸了一口气说:“橘汁的事,我很抱歉,特拉维。我很抱歉我刚才的举动。那是不对的。”
  我盯着他。他眼角还有点眼屎。“擦擦你的左眼,你早上洗脸时该再仔细些。还有,听着,我不喜欢你像刚才那样叫‘上帝’。”
  “你喜欢的。”他擦了擦右眼。“爸爸也喜欢。他一直都是那样叫的。”
  我僵住了。最后,我说道:“特拉维,我不管谁那样叫。摸就是不行。以后别再叫了。”
  “好吧。”
  我靠在椅子上,吁了口气。
  “出什么事了?”他又问。
  “出了点事。”
  “我就说嘛。”
  “是的。可是我不想让你担心。我会跟你谈的,可我想等你放学后再谈会更好。”
  “你是不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妈妈?”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是要去吗?
  特拉维这下开始担心了。“你怎么现在就穿好出门的衣服了?你是不是要去看医生?”特拉维念的一年级有个小孩的母亲刚刚去世。这事让孩子们非常恐慌,学校特意精心组织了一些指导课,可无济于事。
  我突然踏实了。一种甜蜜的、如释重负的感觉潮水般涌来。“不,宝贝,没那样的事。没那样的事!对不起,我知道我的表现……我只不过累了。过一会儿我会跟你说的。会好起来的。”我愉快地笑着。“怎么样,喜欢这样吃早饭吗?”
  “哪样?”
  “……就像现在这样啊,在饭厅里,美味佳肴……”
  “喜欢,我想我喜欢。我喜欢,棒极了。谢谢妈妈。”
  天啊,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让他来照顾我?
  特拉维拎起书包,晃晃肩膀,好像在心底里调整他自己。我喜欢他这个动作。
  “我可以和你吻别吗?”我问他。
  这是我们之间一贯的玩笑。每个早上我都这样问他,而他每个早上〔九岁后〕都会朝我做个鬼脸,可今天他却点了点头。我胃里一阵轻微的翻腾,令人难受。我把嘴唇靠近他的脸颊。他回吻我——啄了啄我的脸,然后迅速走开了。
  这样看来,他已经知道了。人们说得对,孩子们总是明白的。等他放学回来,我告诉他大卫搬出去了,他会难过地点点头说他已经猜到了,而后,他的学习成绩会一落千丈。
  我看着他沿着人行道朝学校走去。夹克衫的领子一边竖着。书包里装着他认真写成的稿子,写的是他对学校布置的阅读材料的观点。他刚开始发展他的个性。对于他将不得不面对的情况,他还太小了。那会对他产生太大的影响,压碎他那还非常稚嫩的乐观心态。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我应该告诉大卫: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看在上帝份上,不要遗弃特拉维;你想毁了我不要紧,可别把特拉维也给毁了。
  我走回厨房,啜了口咖啡。我倒掉咖啡,把杯子扔进水槽。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了。“大卫,”我叫道,轻轻地,像在祈祷。“大卫。”我再叫了一声,倚着墙哭了起来。这方法很有用。太滑稽了,这个办法太有效了。人在哭泣时释放了引起紧张情绪的荷尔蒙,哭泣就是这样发挥作用的。身体的灵敏真让人惊奇。也许没有爱我们也能过下去。我认为人们高估了爱,爱真是太难了。你可以只爱孩子,你必须爱他们,要不然你就会杀了他们。但要爱一个男人?爱被高估,也很困难,我再也不会,永远也不会那样做了。
  好了。现在我要列一张单子。有很多事得考虑,很多事要做。我要走出门去,在外面坐一会儿,外面大多了,那儿没有屋檐会掉下来,掉在头上,砸坏你的脑袋。如果我想活下去。
  
  三点半,我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等特拉维。我打了两次盹,醒过来时神志模糊,要干什么……哦,哦,是的。
  首先我要确保特拉维不会为此而自责。我相信我应该从这一点着手。我大声练习着和特拉维的对话:“特拉维,宝贝,我得跟你说几件你不爱听的事。”对了,就这样。“但是,在我说这整件事的时候,我想要你理解并记住:整件事都是你爸爸和我之间的事,是我们的决定,和你无关。你一直都很乖。”就这样。
  不对,不对。我不能以坏消息开始谈话。会吓着他的。应该先说些好听的。“特拉维,你爸爸和我都非常爱你,这一点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不,不,那也会吓着他的。那么,说什么?“特拉维,你猜怎么了?你爸爸离开了我们,现在我们要过一种新的生活!你想不想要条狗?一条纽芬兰狗?纽芬兰狗重四百磅,你想要一条吗?”
  门开了,特拉维走进来,站在门厅里看着我,和我打招呼:“你好,妈妈。”这很反常。
  “哦,你好,宝贝。”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是不是……”
  “我很好。”
  他点点头,径直走向厨房。
  “你要干什么?”
  “吃点心。你要吃饼干吗?”
  “不要,谢谢。”我双腿交叉,把手放在腰间。又把腿放下。
  “特拉维?”
  “什么事?”
  “把饼干放在碗里吃,可以吗?”
  沉默。
  他走进来,手里拿着饼干袋。“我用碗干什么?有袋子就可以了。我一直都是直接从袋里拿饼干吃的。”
  “那样很……”很不优雅,我想说。我还要告诉他,我们要做出一些改变,生活就要发生变化了。但我说的却是:“袋子是很好。过来一下,好吗?”
  他慢慢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把饼干袋递给我。
  “不要,谢谢。”
  “饼干好像有点瘪了。”
  “特拉维。”我开口了。
  “我知道,你们要离婚,”他抬头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靠回沙发,微笑。
  “是的,我们刚刚……”
  “我是猜的。”
  “你猜的?”
  “是的。”
  “为什么?”
  他把手指放进耳朵,转动着,似乎在做一个试验。
  “为什么你那样‘猜’?”
  “不知道。每个人都离婚嘛。”
  “不是的,并不是人人都这样。还有许许多多人的婚姻很快乐。我肯定你以后也是这样。只不过你爸爸和我决定……我们想离婚。我们打算分开住。事实上我们从……从昨晚上就开始分开了。”
  “他在哪儿?”
  “就在附近,住在城里的旅馆里。今天下午他给我打了电话。他晚上会给你打电话的。他让我告诉你他晚饭后会给你打电话。而且,他马上会来看你。”
  “什么时候?”
  “好像他没说起。他就说晚饭后。”
  “我听到了。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什么时候?”
  “这个……我想,我想大概是七点,就在七点,这样行了吗?”
  “为什么他要住到旅馆里?”
  这可问倒了我。“他……要知道,宝贝,人们决定不再一起生活时,他们需要分开一阵,好好考虑一些事。”
  “但你们就要离婚了!”
  “是的。”
  “所以说,你们就要分开了!”
  “是的,但有时候我们需要……”
  “随便。我无所谓。”
  他耸耸肩,看了看他的大拇指,又看了看墙壁。“没什么。”他的右腿开始抖动,我极力克制,才没有出言制止。
  特拉维六岁时,有一次从游戏架上摔下来,伤了右臂。拍X光时,操作师一直叫他做某个手势,做那个手势需要弯曲手臂。特拉维一直叫着做不出来。不耐烦的操作师根据自己的要求抬起他的手臂。“你就保持现在这个手势,让我拍好片子。”我听到她对特拉维说。特拉维出来时,眼里含着泪水,一看到我就开始大哭。过一会,X光片出来了。医生发现,特拉维胳膊上,就在她碰过的地方,有一处折伤。“她抬你的手臂时,肯定弄伤了你的手臂。”医生说。特拉维严肃地点点头。他停止了哭泣。他们给了他一块暂停交通指挥牌和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我刚做了X光。
  “特拉维,这件事对你不好。你爸爸和我都明白这一点。我们也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做出的这个决定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父母离婚,他们摆脱了我!
  “我明白。”
  “真的明白?”
  “是的。那怎么会和我有关系呢?”
  “这就对了,特拉维。我们两个都非常爱你,我们会继续当你的家长。唯一不同的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再住一起了。”
  “为什么?”
  “这个……”有些时候,即便是在真的相爱时,人们也会分离……“因为你爸爸很自私,总是只想到自己。他抛弃了我。就这样。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不快乐。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我真恨他。我恨他!”我蒙住嘴,哭了起来。“对不起,特拉维。”
  “我要上楼到房里呆一会儿。”
  “好吧,你去吧。”我胸口似乎塞进了什么东西,不住下沉,下沉。
  特拉维很快上了楼。我听到他关门。明天一早,我要打电话请人帮忙。
  想想,是我自告奋勇要求让我来告诉特拉维这事,并由我一个人来告诉他。我本来应该更好地了解一下情况。我不怪大卫离我而去,连我自己也想抛下自己。我想钻进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她不会在小区里迷路,她身上不会有三天之前吃的蒜味,她可以在餐馆里和大卫的客户攀谈,而不会只坐在女盥洗室的抽水马桶上从钱包里找点东西把玩。我白发丛生,脂肪也在我身上长驻,而就在上星期,我醒来时还听到自己在打鼾。我也想离开自己,可我没有办法。我上楼敲特拉维的房门。好一会儿,他才叫:“进来。”我如释重负。
  
  第二章
  
  每次电话一响,我就冲过去接。“喂?”我等着对方开口。从来都不是什么救星。是一个年轻姑娘问我是否愿意给芭蕾舞会赞助。今年不行,我说。接着是莫尼卡·卡普兰,问我是否可以做一打纸杯蛋糕参加十月份的蛋糕义卖会。我会做上几打,我说。接下来是母亲的电话。
  “亲爱的,你得振作起来。我知道你很难过,上帝知道我了解你的心情,你得摆脱痛苦,开始约会。你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呢。四十二岁算什么——还是个孩子呢。”
  正午十二点。我坐在厨房的桌边,眼前放着一摞邮购目录和一个空了的巧克力盒。还有一个苏格兰式玻璃杯,但我没在里面放任何东西。我把电话筒从耳畔移开,放在胸前,长长吁了口气。我重新拿起话筒。“妈,我还没有约会的打算呢。看在上帝份上,你就别说了。我根本没关心过这个。我现在只担心如何保证特拉维的……安全。”
  “他是安全的,他和他的母亲在一起。当然是安全的!孩子们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强。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特拉维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你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他可不想看到你糊里糊涂地转来转去,什么也不干。你没当着他的面哭吧?你做什么都行,千万别在他面前哭。他可是看着你的样:你高兴,他也高兴。振作点,把这当成你的工作。你父亲去世时,我可没浪费什么时间。我可是马上就出门见朋友了。”
  “你见的是男朋友吧?”
  “是,当然是男朋友。这很自然嘛。女人需要男人,男人也离不开女人,就这么回事嘛,我可不管人家说什么。对同性恋来说可能有些不同,可说到底还是一回事。”
  “……哦,什么?”
  “问题的关键是,一个孩子看到他的母亲跟人约会,他会觉得他的母亲与众不同,他自然也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可不是瞎说。你回忆一下,当年我跟人约会时,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根本没有介意,你们都很喜欢。”
  我拉长话筒线,起身把巧克力盒丢进垃圾筒。“妈妈,很感激你对我的关心,真的。但我现在不想要什么建议,行吗?再说,这根本是两码事。大卫没有死。”
  母亲哼了一声,说:“对我来说,他死了。”
  “妈,我打这个电话,只是想问问你今天下午能否过来陪陪特拉维,要是我没及时赶回来,你给他做晚饭。你看行吗?”
  “当然可以。一点半,我要去修趾甲。我会在他放学回家之前赶到。时间宽裕得很。你要去哪儿,宝贝?你听上去有点儿……你不是去看医生吧?那些人可比其他人都要来得疯狂,他们真是疯子。我认识一个女的——其实,你也许也还记得她,是路易斯·凯斯波恩,记得吗?她总是炫耀她那在我看来根本不值得炫耀的大腿,可就是她,她去看精神病医生,一个瞎吹的医生,然后……”
  “我不是去看医生,我去……”真滑稽。“我去购物。”
  “这就好了。那可是好消遣!把事情全忘掉,让你自己轻松一点吧!”她的语调随后就改变了,“如果大卫打电话来,我该怎么对他说?要不要我说你跟其他人出去了?”
  “大卫不会打电话给我。”我告诉她。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那是因为他曾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希望我们两个可以各自安静,一个礼拜以后再说。就是那样。他会和特拉维说话,但不会和我。”
  “哦,是这样啊。”
  “我真得走了。”
  “没几句话就好。你是要出门去,是吧?我这儿还有张修趾甲的券,你可以在‘斯蒂芬尼’那儿转个弯,和我一起去。你不需要花钱,一分钱也不需要,连小费都包括在里面了。我知道你会觉得那很傻,不过,和你说真的啊,好好修一次趾甲对你很有好处的,会改变你整个外观。你的脚舒服了,你的人也舒服了。这一切,一张票就够了。”
  “我可不这样想。不过,我还是谢谢你。”
  挂上电话,我上楼穿衣服。
  曾经有一次,在我和中学里的小男朋友闹翻后,母亲给我买了双踏板式凉鞋。我呆在房间里哭,她上来看我,手里晃着那双凉鞋。“看看,现在的潮流怎么都倒退了,怎么流行这种怪怪的小凉鞋?”见我没反应,她在我床边坐下,用手环着我。“怎么了?甜心?你不是喜欢黄色吗?我看黄色真是令人欢快。我敢肯定,它们在太阳底下会显出各种颜色。我可以现在就回去换。紫色怎么样?紫色可以吗?”她紧紧地挤压着我,俯身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或者粉红色?”
  我和丽塔还是大学室友时,丽塔就非常平和地问过我母亲是否有点精神迟钝。我告诉她母亲只不过有点南方人脾气。那是我那时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我现在还凑合着用这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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