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洞开心门

作者:伊丽莎白·伯格




  第七章
  
  星期三傍晚,有一辆小型卡车驶到路口。是“普鲁慕弗”。两个看起来像父子的男人从车子里出来。他们交谈了几句之后朝大门走过来。
  我打开门,站在门廊里等他们。“嗨,”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哦,上帝。
  “摩罗太太吗?”年纪大一点的人问我。
  “是的。”
  “我们到这儿来拿一点摩罗先生的东西。”
  “好啊。”我挪挪身子让他们进门,“书房在楼上靠右最后一间。主卧房在左手——他的衣服都在一边衣橱里。”
  “不需要很长时间的。”那个男人说道。他那和善的语调里有种东西使我双膝颤抖。我进了厨房,我无法面对他们。我们准备好火腿和奶酪当午餐。坐在空荡荡的起居室地板上我们看着工人来来去去把他的桌子搬上楼。大卫举起可乐瓶和我碰杯。“我爱这座房子。”他宣布,“我们永远不会搬家。”
  我把锅和盆子重新理了一遍,把碗柜收拾好,又把调料瓶排成一条线。终于听到他们在叫:“弄好了!”我走进起居室。
  “请你在这儿签个名。”
  “好。”我接过男人的圆珠笔——滑滑的——开始签名。接着我把笔扔在文件夹上,用双手蒙住了脸。
  “哦,别这样。”男人劝着,“太太,我真为你难过。”
  我止住哭泣,捡起笔,签上了我的名字,然后看着他们离开。我走上楼,看着空空的房间。大卫,不能在这儿!嘘——把衣服脱掉,我们会很轻很轻,连我们自己也不会听到什么声音。
  我摇动着身子坐在地板中央,像一个孤独症患者。我从中得到了一些安慰。接着我走进了卧室,检查衣橱。啊,他们果然把东西全拿走了。我坐在床沿,盯着墙壁。
  好了,现在我可以打电话给卡伦·维勒,告诉她特拉维可以回家了,如果本愿意,也可以一起来。我知道卡伦会说些什么。她会说,哦,特拉维为什么不在这多玩一会儿呢?因为她不想让本到我家来。
  是本接的电话。“你好,本。”我对他说。“我是特拉维的妈妈。我想和你说一声,特拉维随时都可以回家来。如果你愿意,可以和他一起来。来吃晚饭?”
  “好的,请等一下。”他放下电话,我听到他说,“特,我们一起去你家?你妈妈说可以。”
  没有声音。本又过来回电话:“他说我们还是呆在这儿好了。”
  “那行,我能和他说句话吗?”
  过了一会儿,还是本过来回话:“摩罗太太?”
  “怎么样?”
  “他现在有事。他说过一会儿见你。”
  “哦,没关系。谢谢你,本。”
  “是……我们刚刚在玩电脑游戏。他刚好玩到紧要关头呢。”
  本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已经原谅了我。
  
  特拉维回家时问我书房是否已经空了。“是的。”我回答他,“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为什么要去看一间空房间?”
  可是,在我们都上床后,我听到他的房门开了。我清楚他要去什么地方。我也清楚他需要一个人去那儿。我身体躺在床上,思想却陪在他身边,向他道歉,道歉,不住地道歉。
  
  第八章
  
  玛丽到得最早,来帮她母亲搬家。那是星期天的早晨,我出门去拿报纸,在路上站了一会儿,冻得浑身发抖。我抬起头欣赏天空,直到觉得有点头晕,才回屋做香蕉面包。现在,空气里弥漫着香蕉面包、还有刚冲好的咖啡香味;玛丽脱下外衣,深深吸了口气。“香极了!”她对我说,说完环顾四周。“我说,这房子真不错!我也要搬到这里来。离开那个老男人。估计他还注意不到呢。”
  我带着玛丽看了看其他房间,包括她母亲就要搬进去住的书房。“太好了。”玛丽评论道,接着又看着我问:“你没事吧?”
  “真的没事,谢谢你。”
  接着瑞德卡车就到了,开车的是雇来搬东西的一个男人。也没有多少东西,这点丽迪亚曾向我保证过,只不过是一些卧室家具、厨房用具和亚麻布。
  我站在窗边,看那个男人从车里钻出来。他打开卡车后门,从里面拉出来一块铜制的床头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有气派。
  “那真是张旧床了。”玛丽边喝咖啡边说,“我的母亲在那里出生,她的母亲也是。”
  我仿佛看见那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波浪状的黑发蓬散着,流着汗,另一个女人穿着白衣长裙,挽起袖子,在一旁用一块折叠着的柔软布替她擦汗,一边在她耳畔轻轻说着什么。那是一个自己生过孩子的女人,因此双方很有共鸣。
  我生孩子时,大卫坐在床边,一边吃医院提供的晚餐一边抱怨食物凉了。我按铃招来护士。护士一进门就问:“是不是需要止痛药?”
  “不是,谢谢你。”我回答,然后指指大卫的饭碟说:“那是凉的。”
  “哦,我马上去。”护士回答,从大卫那里拿过托盘,低声对我说:“还是这更重要,对吗?”哦,不是,你不了解大卫,我想对她说。可也许她了解。
  我看到那个搬运工走了过来。我走到门边迎接他。他的身高大概还不止六英尺三英寸,体重相当可观。很明显,他很胖,可看上去很顺眼。那是他那头漂亮黑发的功劳,理得散散的,很好看。还有他那双棕色眼睛——几乎是金色的,也很不错。他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挽着袖子,黑色背带,红色高帮旅游鞋,没穿外套,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你不冷吗?”我问他。
  “不冷。”他朝我微笑,露出一口好牙齿。
  “你要我告诉他把东西放哪里吗?”玛丽问我。
  “哦,不好意思。”我急忙说:“拿上去。这儿,让我带你去吧。”我领着他上楼,和以前一样,在领工人或其他人上楼下楼时我对自己的背影非常敏感。无论是什么人,抄煤气表的,修壁炉的,搬家具的,只要我走在他们前面,我就感觉到他们在评价我的臀部,即使他们并没有那样做。但也许他们真是那样。
  我把他带到书房。“就是这儿了。”我对他说,接着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充满了房间,突然间,莫名其妙的,阳光给我的身体注入了一种乐观和骄傲。
  那男人轻轻把床板靠在墙上,向我伸出手:“我叫金。”
  我笑着问:“真的?”
  “确实。我父母有些……别出心裁。”
  “哦,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笑。我是萨姆。”
  “那你就是丽迪亚的室友喽?”
  “正是。你认识丽迪亚?”
  “见过。她和她的男朋友,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可是有些讲究的,有些你现在根本就看不到。”出去时,他示意我走在他前面。“她没多少东西,很快就好的。”
  下了楼,我发现丽迪亚已经到了。丽迪亚笑着握住我的手。我领着她们进了厨房,拿出杯盘,开始切香蕉面包。
  大家都坐了下来。丽迪亚把一个小小的包推到我面前说:“给你。”我刚想推却,她马上说:“没什么,是点小东西。”打开一看,是水晶盐和胡椒瓶。我正想道谢,突然插进来一声尖叫:“唷嗬!”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还在疑惑搬场的男人怎会有这种难听的声音。原来是我母亲走进了厨房。她穿一身运动服,外衣敞开着,手里拿着车钥匙。
  “你从来不接电话。我刚从体操房回来——”说到这,她盯着玛丽和丽迪亚。
  “丽迪亚,这是我母亲,维罗尼卡·瑞诺尔德。妈妈,这位是丽迪亚·菲奇,我的新室友;那位是她女儿,玛丽·霍华德。今天刚搬来,我想你肯定看到了卡车……”
  维罗尼卡走到桌边和两位女客握手。“幸会。真是意外。”
  “尝尝香蕉面包?”丽迪亚问她,递上她自己还没动过的盘子,维罗尼卡谢绝了。“我真的马上得回家了。我顺路进来看看我女儿。显然,她过得很好,好极了,居然有了两个室友!”
  “就一个。”玛丽更正。
  “什么?”
  “就一个。我不想搬进来。我不过到这儿来帮我母亲安顿一下。”
  “我明白了。特拉维上哪儿了?”
  “买东西去了。”我告诉她,“他和比利还有他母亲到商场买裤子去了。他要买流行的。”
  大家都有礼貌地保持沉默。接着维罗尼卡又对丽迪亚说:“好了,希望你在这儿过得好。”她又转过身对我说:“能送送我吗?”
  我们在门口碰上了金。他手里拿着一摞衣服还有落地灯。他朝我们点点头微笑,母亲退后一步给他让路。出门后,她说:“不要让他迷上你!好像超重了几磅。”
  “可他人真的不错。”
  她钻进车子,拉下遮阳板,照着镜子,说道:“我在想一些事情。”
  她理理前刘海,抹掉画眼线时留下的一点污迹。“我在想,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你不让我来和你们一起住,反而让一个陌生人住进来?一个那么老的。”
  听听,什么话呀,我想着,一个理由?
  “哦,妈妈,这事也很偶然,来得很突然。我事先也没计划过。另外,我不知道母女过了一定年纪后再住在一起是否合适。你真想搬进来?如果你需要钱……”
  “我当然不需要你的钱!我什么时候向你要过钱?有吗?哪怕是一次?”
  母亲把钥匙插进点火器。“给我打电话。我那还有一个人你可以见见。这一个你肯定会喜欢的。”
  “妈——”
  她打了个响指说:“以后再说吧。”她把车开走了。我转过身往家里走,我现在真是一片迷惘。
  
  我梦见有人摇我肩膀,接着意识到确实是有人在摇我的肩膀。“干什么?”我突然反应过来,迅速坐起身问:“怎么了,特拉维?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手指贴在唇上,示意我跟着他。我看了看钟,三点零七分。他急切地说:“跟我来。”在丽迪亚紧闭的房门口,他停住脚步,等待着。接着我也听到了。鼾声。响亮的鼾声,卡通片里那种。我看着特拉维,笑起来,随后用手蒙住嘴巴。他却没觉得好笑,“妈。”他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这并不好笑!”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我跟着他进去,在他床上坐下。他拉过枕头盖住头。我想把枕头拿开,可他就是拽住不放。
  “把头钻出来。我想和你说话。”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疯了。”他转了一个身。
  我使劲拉过枕头,翻过他的身子。“你听着,听我说。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你妈妈。我也没疯,事情有变化,就是这样,特拉维。情况变了,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你也不能在凌晨三点把门摔得那么响!人家要睡觉。”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最后还是我说:“怎么了,特拉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她打鼾嘛。”
  “她把我吵醒了!我明天还得上学呢!我晚上一定要睡好!”
  我克制着不对他突发的学习热情加以评论,只是说:“特拉维,明天是星期天。”
  “那好吧,可她说不准每天晚上都要打鼾!”
  “我想那很可能。但你会适应的。你会奇怪地发现你能适应那么多东西。再过几个晚上,你甚至不会注意这一点了。”
  “谁想适应啊?谁愿意有位老太太住在这儿啊。她又不是我的祖母。”
  “是的,她不是。”
  “那她为什么要住在这儿?”
  “我告诉过你,你爸爸走了。如果我们想在这儿住下去,我们就得找一个房客帮我们付抵押款。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记不记得?”
  “我记得。”他声音很轻。他退却了,他知道抵押款是怎么一回事。
  
  第九章
  
  一个多星期后,我一个人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丽迪亚起得很早,喝过茶之后,和托玛斯一起出去了,陪他去看医生。特拉维沉着脸喝了麦片,没说再见就上学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坐着喝我的第四杯咖啡。我感觉心脏急速地跳动,可并没有在意。也许这是杀死自己的一个好办法:过度摄入咖啡因。
  我闭上眼睛,仰起头,在内心深处我开始抽泣。我不能一个人过,我不想一个人过。我想大卫,是的,我想他,我想念夜里有另一个人在我床上,即使他碰也不碰我;我想念早上有人在身边的踏实感觉,尽管你端着咖啡靠着浴室的门充满期待地和他说话的时候,那人头也不回地对着镜子刮脸。我还想念我儿子,想念他以前的样子,那时他还信任我。
  突然我停止了哭泣,把脸上几簇头发拨到脑后。哭有什么意义?
  首先,我要节食。悲伤已让我的体重加了五磅。我一定要当心。我会节食,然后修几门成人教育课。哦,不过这样的话,我得首先找到要上的课。我得去某个地方报名,一行接一行地填那些累人的栏目,在“女士”一栏前划勾。我还不得不穿上出门的衣服。我现在压根不打扮;我从不会一下子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
  我需要找个人说说话。我拿起电话,迅速拨通大卫的办公室。他的秘书来接听我的电话,可我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萨姆?”
  “你好吗?”我只想给你打个电话!萨姆啊,你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还好。”他听起来像在提防什么。提防!可我们结了婚,结了婚呀,都快二十年了!
  我靠着墙,紧紧地拽着电话线,叫道:“大卫。”
  他等着。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终于问了出来。
  “萨姆——”
  “我真的很难过。我不知道该和谁去说。你以前是我的朋友。可现在不是了。大卫,我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你连个机会都没给我。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是怎么回事。”我哭起来。又哭了。
  “你人在哪儿?”他声音低低的,很不耐烦。
  “你以为我能在哪儿?我在家里,该死的,我恨你。”
  “这样吧,我下班后过来。我们谈一谈。”
  “不用了!……好吧。”
  我挂上电话,无地自容。我想挽回什么?一个发现我一无是处对我厌烦透顶的男人的忍耐?
  门铃响了,我走过去凑到门孔前看是谁。是金,那个帮丽迪亚搬家的男人,牵着四条狗站在门外。那条德国牧羊犬两条腿中间露出奇瓦瓦小狗滑稽的脸,小狗空吠着。一条辫状的皮带牵着两条一般大小的猎用小黄犬,它们耐心地站在那里。
  我打开门,小狗们都冲向前。金拉住它们,微笑着带点期待地问我:“你好。想不想去散散步?”
  “我,我衣服也没穿好。我……”在他脸上我又看到了我以前见到过的和善与容忍。“我一直在哭。”
  “是的,我看见了。和我一起散步去吧。你不会再哭了。来,拿着皮带。”
  我和金一起走下台阶,我挽住他伸过来的胳膊。太美妙了。什么时候人们不再手挽手了?
  “我们去哪儿?”我问他。完美的十一月的天气:阳光灿烂,穿一件外套正好。
  “随便哪儿。”他停下来,把那团牵着小狗的皮带递给我,问我:“要一条?”
  我微笑着选了牵奇瓦瓦小狗的那根粉红色莱茵石带子。
  
  “爸爸要来吃晚饭。”我对特拉维说。他坐在餐桌边,兴致寥寥。他抬头看我,寻思着该怎么回答。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来吃饭。”
  他耸耸肩,推开盘子。“我饱了。”
  “你说晚上我们吃什么甜点?”我问。特拉维会帮我的,他总爱帮我做甜点。
  “我随便。怎么,他要搬回来了?”
  我把他的盘子放进水槽,放水冲洗,回答说:“不。他不会搬回来。他就来吃顿饭。”
  特拉维点点头,拿起书包,走出房间。
  “你上哪儿去?”
  “做作业。”他恼火地转过身。
  “我认为你应该——要知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我指的是爸爸搬出去,还有其他所有事。没有一件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
  “可你,你好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发火。”即使没问他,我也知道为什么。他对我发火和我对自己发火出于一样的原因。尽管这事不是我的主意,却是我的错。
  “我要做作业去了。”
  我打开冰箱,拿出牛排。我要做大卫最喜欢的俄式牛肉丝。上帝,太棒了!我上次做这个甜点时,他还那样说。你的厨艺真好,你这方面真行,他说。我把肉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看着窗外风中摇摆的树枝。晚上应该会有暴风雨。狂风肆虐,大卫会留下来照顾我们,他怎么会离开呢?
  
  大卫连盘子里的一半食物也没吃掉。我收掉他的盘子,问:“不好吃吗?”
  “不是。”他说,“很好吃。我不过是……我想少吃点这种东西。你是知道的。”
  “哦,是这样。”他只喝了半杯葡萄酒,而我喝了三杯。我把盘子放进水槽。我应该烧鸡肉的,或者鱼。不,我应该烧些新东西,哦,上帝,我该烧些新东西的。
  我问他要不要甜点。
  “噢,萨姆,我不能再吃了。可特拉维肯定能把它都吃光的。”特拉维拿了很大一块柠檬蛋白派到他自己的房间里,接着又过来拿了一块。
  “咖啡呢?”我的声音很细,绷得紧紧的。“咖啡总要吧?”
  如果他连这个也推三阻四,我会叫他马上离开。
  “当然。”他说,“但先让我过去和特拉维道声晚安。接着我们聊聊。”
  我看着他走上楼梯。我一直喜欢看他的背影。头发挨着衣领,宽宽的肩膀,迷人的臀部,连丽塔也承认这一点。我听到楼梯发出熟悉的咯吱声。一个父亲,上楼和他的儿子道晚安。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会失去这一切?我倒了两杯咖啡,端到起居室里,在咖啡桌上放好。我在沙发一头坐下,又移到沙发中间。我用手指飞快地抹了抹眼角,看睫毛膏有没有结块,再捋了捋头发,好使头发看上去浓密些。
  大卫下了楼,说特拉维已经睡着了。
  “是,他总是这样。”
  大卫拿起咖啡,在挨着他的那张躺椅上坐下。他看上去很难受,就像身上很痒却没法挠。他并不想聊天,不过是为了维持礼貌,他觉得我可怜。“你的房客到哪里去了?”他问。
  “在她男朋友那里过夜。有时她就留在那里。”
  “是这样。”大卫放下杯子。不好喝吗?接着又是沉默,只有一盏台灯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萨姆……”大卫最后开口了。他一说话我就起身向他走过去。回来,回来,请你回来,话卡在我的喉咙里。
  我在他脚边跪下,环住他的腰,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哭出声。我怕极了;在我头顶的某个地方,一个我的缩影,手叉着腰,摇着头,正鄙视地看着我。可是,我终于又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头上,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更轻柔了。我闭上眼睛。他手指落在我脖子上,那么温暖。他静静抱着我的头,没说话。我睁眼看见他的腰带扣。我认识。他就在这儿。
  我又闭上眼,开始温柔地亲吻他的拉链周围。他的裤子烫过,散发出一种温暖干净的味道。我动手拉开他裤子的拉链,听到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停下来,等着。
  他没有做什么。
  我拉开了拉链,手伸进他的内裤。让我做吧。我感到自己已经湿了,一种甜蜜的欲望带来的疼痛。哦,让我,让我做吧。他还是松软的。我摩挲着,轻轻地。没有反应。我把头发拨到脑后,用嘴巴含住它。“萨姆。”他叫道,“别这样。”可他并没把我推开,我便继续动作。很快他就会有反应的。然后我就可以说,我听到了,听到吃晚饭时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了,可你不是认真的,是吗?你不会是认真的,我们不过就是需要改变一下我们的生活方式。你不是真的想走,看,你仍然这么在乎我。
  可他还是没有勃起。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了?我膝盖发疼。我想换个位置,可我不敢动。我把他含得更深了,改变了我的节奏。
  可他还是软着。大卫离开了我。我无地自容。以前即使在我们关系最糟糕的时候,这还是有用的。
  我垫着脚跟坐着,低头看着地板,听到他拉上裤子。我极度羞愧,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他对我说。
  我点点头。
  “我要走了。”
  “走吧。”
  “萨姆?”
  “是的,我没事……你得走了。”
  “你还有其他什么事要谈吗?”
  “没有了。”我胃部一阵剧痛。然后是轻微的恶心。
  他站起身,朝我伸出一只手。
  “你走吧。”我对他说。
  我听到前门关上了,接着是他的车门。我走到窗边,看着他把车开走。我应该事先回忆一下我们以前租来的成人电影中的某个镜头,我们曾经模仿过几次,那时候我们的性生活出现了问题,再后来我们就根本没有什么性生活了。可是,让我现在再去回想那些电影,我只记得我当时的心情,我为电影里的那些女人难过——她们可怕的、扁平的眼睛,她们的坏牙。
  即便在那时,那些电影也没起过什么作用。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一起看电影,我躺在大卫身边,敷衍地穿着一件黑色轻纱睡衣,感觉到了他的勃起,然而我却问:“哦,上帝啊,她们的父亲会怎么想?”
  大卫皱起了眉头。可我还是盯着屏幕想,他们会怎么想呢?有些女孩身上有淤伤——化妆品掩盖不住那些淡淡的伤痕。背景音乐太吵了,呻吟也太响了,全不可信。“我认为情节中应该再多点起伏。”我评论道,“人物的性格也应该有弱点。我是指男的。”
  “见鬼,萨姆,你以为这是干什么用的?”大卫问我,然后长呼一口气,关掉了电视。我还巴不得呢。毕竟,有谁看这种片子会不发笑?或者哭?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些女孩下了工回家的情景,高跟鞋笃笃地敲着地面,她们走进窒闷的公寓走廊,或是凹凸不平的信箱前,信箱里只有各式帐单,上面冷冰冰地印着她们名字的缩写。
  他租来那些片子,是想告诉我些什么。我当时为什么不听呢?我感到胃里又一阵悸动恶心。我飞快跑上门厅的浴室里吐了起来。这时,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看见特拉维站在那儿,在灯光中眯着眼睛。“你身体不舒服?”
  我俯下身拥抱他,亲了亲他的脸。“没有,我没事,宝贝。回去睡吧。”我看着他转身朝卧室走,叫住他:“特拉维?你一直在睡吗?你是不是刚醒?”
  “是的。”他睡意朦胧地回答。
  “好了。晚安。”
  我还能怎么想呢?如果那时特拉维下楼来怎么办?“你在干什么,妈咪?”他会问我。我会迅速起身,扣上我的丝绸睡衣顶上的扣子,脸涨得通红,而大卫则会飞快地拉上拉链,遮住他像条蠕虫一样挂在胯间的不听话的阳具。事实上,也许被特拉维撞上也未尝不是好事。最起码让大卫也尴尬一下。
  我轻轻关上特拉维的房门,走进自己的卧室,在床沿坐了很长时间。然后我摘下婚戒,放进首饰盒。其他许多人也是这样的。我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可是,在这里就我一个人。
  
  我沿客厅走进丽迪亚的房间。这是一个舒适的空间,我环顾四周,隐隐有些负罪感。梳妆台上放着相片,我拿起一张托玛斯的照片,拿到灯光下细看。他年轻时肯定非常英俊。即使现在,那双蓝眼睛还是魅力十足,目光直率而坚定。他耳朵很大,略微突出;也许他曾为此尴尬,在我看来却与众不同,有参议员相。我还喜欢他的白胡子和额上的皱纹,那时常让我联想到在飞机窗口看到的那些美丽的线条,刻在大地上的线条。在他的额头上,我看到了他的岁月。这可不简单,不是吗?
  也许我可以考虑一下和年纪大的男士约会。爱抚一位八十岁的老人会是什么感觉?托玛斯和丽迪亚上床时是什么样子?肯定是慢慢的,温柔的,无比美妙。我想象着一只温柔的老人的手放在我脖子上,滑下我的背,爱抚我背上每一根脊骨。我不会厌烦他的老年斑;我会接纳年长情人的爱抚,就像阳光在冬日闪耀。有一个年纪大的情人,我会感觉自己是那么年轻!你真美,他会对我说,而不会注意到我近来对一些小印记遮遮掩掩。我的宝贝,他会叫我。我把托玛斯的照片拉得更近,闭上眼睛,再张开眼睛时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微笑。我吻了吻照片,接着叹口气,擦掉玻璃上的痕迹,小心地把照片放回梳妆台。
  哦,我妒嫉丽迪亚正确的生活:每天早上用蓝白相间的陶瓷杯喝茶,白天出门时穿白色上衣配羊毛裙,领口处别一枚优雅的饰扣。有一位叫凯瑟琳的女朋友常来看她,常戴着帽子手套,穿一件黑色外套,上次还穿了高统套鞋,因为地上有一层薄雪。她用一个很老式的包,我喜欢看她伸手从里面拿手帕,或粉盒,或包着花锡纸的糖果。我想象里面还有一支重重的鹅毛笔,用孔雀蓝的墨水。我还想象里面有一本镶着金边的通讯录,每一栏都用工整的字体填写。还有镶珠宝的药片盒,龟壳梳。没有计时器,也没有防身用的催泪瓦斯。
  凯瑟琳和丽迪亚是老朋友,是丽迪亚告诉我的。她们交流菜式、育儿心得,还有她们那时候流行的有衬肩的衣服式样;现在她们一起上博物馆,去花展,到城里的百货店分食三明治当午餐。还一起去医院探视朋友。
  窗外,我看到闪电划过天空,接着就听到低闷的雷声。和爱人躺在床上时听这声音会多美妙啊。我看着雨下来,听着雨声由小到大。我希望那是雪。我希望四季分明。我踢掉鞋子,在丽迪亚的床上躺下来,关上灯,拉过她那条玫瑰色的漂亮被单。我会睡在这儿,投身在别人适宜的生活中,远远离开那被我抛开的戒指。我静静躺着,听着自己那像船抛锚一样粗重的呼吸。在这座突然显得过于空旷的房子里,我的儿子和我躺在各自的地方,静静地睡去,在睡眠中调整自己。
  屋外,天空呜咽着,呜咽着。或者只有在我眼里是这样。这样的时刻,世间万物都是你一个人的。
  
  第十章
  
  几天后我才把事情告诉丽塔。她还是那副老腔调,说:“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笨。?摆脱他对你会有好处!你找过工作吗?”
  “没有。”,可什么事都那么难做。
  “那么,去找个工作!”
  “我能做什么?谁愿意要一个只在乐队里唱过歌的四十二岁女人?”
  “有很多人会。”
  “我得挂了。吃饭要迟到了。”
  “晚上再给我电话。”
  “为什么?”
  “你打就行了。”
  “你打过来。我不想花这个钱。”
  “大卫不是还给你钱花的嘛。”
  “我知道。可是除了必要开支外,我不想多要他的钱。”
  “这就对了!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挂上电话进浴室洗脸,感觉就像考试时靠作弊得了个“A”。我可没兴趣替大卫省钱,我只不过是想对丽塔刻薄。
  
  “亲爱的,看看你自己。”母亲难过地说。
  我们一起坐在她家厨房的桌子边,面前放着鸡肉色拉三明治,切成了四片。她不满意我没洗的头发和我的穿着。她自己穿的是一件纯白短上衣加一条黑白格子裤,一件红色开襟毛衣。樱桃形的耳环。
  “特拉维回家之前我会换掉的,别操心。我刚刚在干活。”
  “好了,让我来告诉你该做什么。你可以给《家务好手》打个电话。我打赌他们会欣赏你的。说不定还给你来个免费订阅呢。”
  “他们也许会。”
  沉默。
  接着我说:“妈,你怎么样?路易斯有些担心你。”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才是她应该担心的人!”
  “她说她觉得你心情不好。”
  “她不该这么想。我没有心情不好。我好得很。”
  我靠在椅子上,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会心情不好?”
  她盯着我,眼睛张得大大的。
  “你为什么不会?我是说,每个人都会心情不好,总有那么几次,每个人都会。心情不好会对你有好处。”
  她放下三明治看着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会心情不好?我来告诉你。我从来不明白心情不好有什么意义,萨姆。我对什么事都不深究。我想那样会好一些。”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比较。你在别人身边滑过,那样子就像……你甚至从来没有……你什么时候让人接近过你?我是说真正地接近真实的你。”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她平静地说:“萨姆,我不知道你怎么会那样说。”
  “那是真的!你有种无法穿透的、执拗的、没有理智的高昂兴致。那是一种伤害!那使别人都和你保持距离。”
  她缓缓点头。突然响起了布谷鸟钟可笑的报时声,已经十二点半了。我看看手表说:“我得走了。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些话。我想我需要对人吼几下。对不起。”
  她把盘子放进水槽,放水冲洗。
  “真对不起。我是个笨蛋。”
  “没关系。你压力够重的,我知道你有些反常。”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做什么。
  “萨姆?”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来对着我,“特拉维长大后你就会明白了。可孩子并不是为了我们才长大的。你要保护你的孩子。你必须一直保护你的孩子。”
  “为了什么,妈妈?”
  “为了不让孩子受任何事的影响,伤心的,错的,或可怕的。尽自己的力,这是责任。”
  “但……我可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孩子有权利知道事实。”
  “萨姆,多少事实?”
  我没有回答。要我怎么回答呢?
  “我知道我令你尴尬,我一直都知道。可我得以自己的方式应付生活。保持愉快的心情让自己觉得高兴。那也让很多人都高兴。”
  “妈妈,对不起。”我说。“明天晚上想到我那儿吃晚饭吗?”
  “明天不行,我有个约会,刚认识的。”她发出赶马的声音,“长得像查尔顿·赫斯顿(注:著名男影星。)我可没开玩笑。哦,对了,我想你什么时候见见他儿子。”
  “可以。”
  “那我……他离过婚,好几次了。三次。可没有孩子,并且——”
  “很好,我就去见见他。”
  我套上外衣,走到门口时母亲说:“他叫乔纳森。乔——纳森。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好的。”
  “你现在可不要着什么急,找点乐子罢了。”
  “我不会着急的。”我对她说,“别担心。”
  我钻进汽车时,母亲在门口探出头叫:“我礼拜四去吃晚饭行吗?”
  “好的。”我应答着,随后意识到我竟然忘了是我自己叫她过来吃饭的。
  
  

[1] [2]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