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洞开心门
作者:伊丽莎白·伯格
爱德华说:“我承认,在很多方面,我是个没有什么价值的人。可是我自己觉得很舒服。我了解我自己。我是个好人,而且也没什么对不起别人的地方。”他坐在我家厨房桌子边喝着咖啡。他打扮得很帅气,一条花呢裤子,一件漂亮的奶油色衬衫,长长的腿交叉搁着。他让我想起年轻时候的弗雷德·阿斯泰尔①:瘦瘦窄窄的脸,头发的样子就像是人一转身就会飘起来。爱德华说到他了解自己时,把手放在心口上。我喜欢做这个动作的人。这让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他们。
“金对你的评价很高。”我说道。
爱德华转转眼睛。“他难道没感觉吗?我就是喜欢他。你知道,他可真帅。即使有一身的……肉。每一次我给他理头发,我都会想,天,要是他能瘦一点,那他会是多帅啊。”
“他已经瘦一些了,实际上,瘦了很多。”
“是,我也这么认为。但我想的是……我是说,他还没能瘦得能去做古驰服装的广告吧。”
我笑了。
“哦,我知道了。”他又说,“我的想象力很丰富。我母亲以前总是数落我,因为我老躺在床上做梦,而不出门把自己搞得又大又壮,也不爱女人。她有点像电影里那个晚年的贝蒂·戴维斯,不过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也没变。”
“真的?”
“哦,是的,她以前老进我的房间,我的朋友马丁·哈利斯吓死了。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和我就已经相爱了,不过我们那时才上四年级。我母亲不喜欢他,那也很正常。一方面,是由于他是学芭蕾的。她打开门,鼓着眼睛,沉着脸。涂着红色的唇膏。抱着手臂,点着一根烟,大大的粗粗的手镯。她深深地吸一口烟,说……”——说到这儿,爱德华压低了声音——“‘你们两个男孩子在做什么?你们就这样消磨美好的一天?’接着她就生气,大概会气上一个半小时。我们就出门转几分钟,再回家和我们的玩具士兵玩布娃娃。”他耸了耸肩。“不过你只能喜欢她,是吗?我是说,我那时是喜欢她的。”
“爱德华。”我问他,“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不要介意。你为什么想住这儿?”
“我不介意你问我这个。我喜欢家庭。我不喜欢一个人住。我也不喜欢……住在一大群人中。那种生活有点紧张。”
“哦?”
“是的。”
我一时没有说话。
好了,问吧。我很好奇,想知道,不过如果他不想告诉我……
“你可以过一阵子再给我回话。”他说,“我知道你不能随随便便让我搬进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一个很好的房客。我会打扫房间,会做饭,我也很安静。而且我……很小心。再加上我还可以免费给你理发。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告诉你,你应该给头发上点颜色了。”
我伸出手去摸头发。“真的吗?有白发了?”
爱德华严肃地点点头。
“很明显吗?”
他用力点点头。
“我不在乎。我是说,这是自然现象。你知道,人老了,就有白头发了。”
“宝贝,到六十岁,你可以有白头发了。可是你现在还太年轻太迷人。我会用深棕色做底色,再用铜色挑染。这样会让你的眼睛显得更绿。”
我点了点头,考虑了一会儿。“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爱德华拿起外套,站了起来。“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如果你不肯让我搬进来,我也理解。”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会考虑头发的颜色。你可以在1号就搬进来。”
他又坐了下来。“真的吗?”他的快乐非常真切,非常明显。我们相对坐了一会儿,都不好意思地朝对方笑。爱德华又问:“可是,你不想调查调查吗?给我的担保人打个电话?”
哦,是的,也许我应该那样做。可有什么必要呢?难道他的担保人会说他的坏话吗?“没有必要。”我告诉他。
爱德华从他的男用皮夹中掏出一张叠着的纸。“不过,我还是要给你担保人的电话号码。我的前任雇主,我以前的东家,还有我的一些顾客。”
“你为什么要从以前住的地方搬出来?”我问。这似乎是一个好问题,像是一个负责的人会提的问题。也许我还得问问他有没有什么五年计划。
“他们要搬到阿肯萨斯去了。”爱德华回答,“他们让我一起去。你能想象吗?”
“这……”
爱德华围上他那优雅的围巾,套上外套,说:“我真的很难过。”
我看着窗外,看着他驾车离开。那是一辆小巧的深蓝色丰田车。一尘不染。他当然可以住进来。也许什么时候我还可以向他借衣服穿。我走进浴室,盯着镜子,想象着自己以后染着红头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
“你指的是金那个朋友?”当天下午,特拉维从学校回来,问我。“那个爱德华?”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纸盒牛奶,对着盒子喝了一口。
“我以前和你说什么了?”我提醒他。
“什么?”
“对着纸盒喝牛奶?”
“你叫我不要那么做。”他把牛奶放回冰箱,关上它。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他耸耸肩,在桌子边坐下,回答:“我忘了。”
“也就是说,”我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新房客。
“这个家伙干什么的?”
这个家伙干什么的?听听那腔调,都是大卫的影响。
“他是理发师。”
“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他自己开了家美发店。”
特拉维哼了一声。“他不会是什么同性恋吧?”
“他就是个同性恋。”
特拉维收起笑容,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
“回房间。”
“特拉维。”我在他身后叫他,“你过来一下。”
他很不情愿地转过身。
“你怎么了?”
“妈妈,你现在变得很古怪。”
“这是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继续往楼上走,接着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把他坐过的椅子推进桌子底下。我变得很古怪?那么,该让谁住在这儿呢?让一个会计和他的妻子再加他们的孩子?我没有选择,只能碰到谁就是谁。我打开冰箱的冷冻室,看看晚上可以吃什么。鸡肉。这古怪不古怪?
当天下午迟些时候,特拉维把我叫到他的房间。我关上门,在他的床沿坐下,微笑着看着坐在桌子边的特拉维。“什么事?”我问他。
“我想和爸爸一起住。”
好,终于来了。
“可以吗?”
“特拉维,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不想再住在这儿了。这儿人太多。”
“为了保住这房子,我只能让别人住在这儿。这你知道的。难道你不想要这房子吗?”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他转过身,一边整理一些纸头,一边不知嘟哝着什么。
“你说什么?”
“缺乏判断能力。”
我笑起来。“是谁告诉你的?是爸爸?他那样说了?”
特拉维耸耸肩。
“听着,特拉维。难道你不喜欢丽迪亚吗?”
“我喜欢。可是她走了。”
“那不是我的错!她结婚了!可是我当时选择了她!那是我的判断!”
“我知道!可你也让地下室里那个疯女孩住了进来!她可是不正常的!”
我叹口气,仰身用手肘支撑着倒在床上。有什么好说的?也许特拉维说的是事实。
“那是我过去犯的错误。可是她没伤害别人啊,她很安静。也许我们应该再给她一些时间。”
“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妈妈。我不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的胸口有一阵撕裂的疼痛,那感觉如此的强烈,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特拉维——”
“我能不能和爸爸一起生活?求求你了。”
“宝贝,他没办法照顾你。”我平静地说,“他下班很晚。他不能在你放学之前回家。”
“我不在乎。”
“可是你不能放学后独自一个人在家。”
“不,我能。”
“特拉维,你只有十一岁。”
“很多像我这样大的孩子回家后都是一个人!比我小的孩子也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还不喜欢回家后看到你在等我呢!”
“哦,我明白了,我以前并不知道,特拉维。”
我真的不知道。我得马上从他身边走开。我需要大哭一场。我需要狠狠地敲打一通我那张过于宽大的床。我需要把身子伸出窗外,尖叫一声:“等一等!”
“特拉维,你能告诉我吗?你想和爸爸一起生活是不是因为房客的缘故?”
“不单单是这个原因。”
“好。”我说着,“好。”我走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头顶。“这没关系。”然后,拖着已经失去感觉的腿,我回到卧室。静静地关上门,在床沿坐下来,直到夜幕降临,我得给我的儿子和地下室里那个不正常的女孩做晚饭了,那个不正常的女孩让我和我的儿子都不正常起来。
第二十六章
“那就把她踢出去。”丽塔建议我,“挺划得来,她会喜欢的。刚好可以证明她对生活的看法。”
“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
“我就是不能那样做。怎么说她还是个孩子呢。”
“电影《驱魔者》里的琳达·布莱尔也不过是个孩子。赶走她。”
“可是我怎么开口?”
“就这样说:‘给我搬出去,你这个不满现实的人。你正在毁掉我的生活。’怎么样?”
我叹口气,靠在枕头上,伸直双脚,检查刚涂上去的趾甲油。深粉红色,爱德华送给我的,是他淘汰掉的样品。还有三十来瓶其他颜色的。我现在有很多的亮甲油、发胶,还有喷雾水。我送了一些给母亲,她对我挑的房客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和爱德华相处得很好。上一次维罗尼卡来吃晚饭,吃好饭后他帮她穿上外套,提醒她别忘记订好的约会,去把烫发拉直。“他真可爱。”第二天,去了美发店后她给我打电话,“他的店就像他的房间一样雅致——一个男人居然能把这么个小房间布置得这么精巧!”
这倒是真的。爱德华有本事把房间布置得又舒服又新潮。我本来想让他把我的房子全部布置一下,可他坚持说目前这样子挺好的。“只要把室内的观赏植物移掉一些就可以了。”他温和地建议。有时候,我去地下室,走过薰衣草那地狱般阴暗的房间,从地下室上来之后,我就会到爱德华那明亮的空气流通的房间里呆一会儿,放松放松。
“特拉维怎么样?”丽塔问。
“现在他愿意留在这儿了,我认为这是因为大卫不愿意他过去。其实,他也没说不行,可是……”
“是,我知道。”丽塔说,“我知道他会怎么做。先是一番甜言蜜语,说他很想和特拉维生活在一起,可是由于他的工作,还有他经常要出差……可实际上不过就是他不能吃完晚饭就在沙发上操他的女朋友了。”
“他也不容易。”我说。
“哦,你说什么呀!”
“不,我是说特拉维也不容易。他和爱德华相处挺友好的——不过,谁会对爱德华不友好呢,他太可爱了。可是,这事也挺怪的,把家里的房间租出去,形形色色的人……我肯定特拉维想过回以前的生活。”
“你是真的这么想吗,萨姆?”
“哦,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时心情好,一时又不好,就冲着我发火。大卫自然而然就是英雄,因为他不在这儿。”
“哦,是吗?那就告诉他大卫本来想给他起名叫爱德加。”
“我试过了。可他说他喜欢爱德加这个名字。”
“哦,他不会吧。”
我看了看表。“呀!我得走了,我得去准备准备。”
“你晚上要去干什么?”
“是……特拉维晚上出去了,我心情糟糕,就给金打了电话。我晚上过去,他自己弄晚饭吃。”
“去他家?”
“是的。”
“第一次去,是吧?”
“是的,不过你也不要太激动。我们不过是朋友,我以前和你说过的。再说,我想他可能已经找了一个女朋友。”
“是吗?”
“是的。是通过征友广告认识的。他说那个女的对他并不反感,所以他们下次见面可能就要私奔了。”
“真的?”
“不是,但……”
“我知道他们不会私奔,可是他……是认真的?”
“我想是认真的。”
“你感觉怎么样?”
我笑起来。“很好啊!我们不过是普通朋友。”
丽塔没有说话。
“我们真的是普通朋友!”我看看表。好像应该挂电话了,我们通电话的时间够长的了。
“萨姆,有一次我问你什么事,我记不得到底是什么事,但我当时问你‘你从这里体会到了什么?’,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什么吗?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萨姆,有时候,你需要开始考虑你要什么并且去追求!”
“我……丽塔,我和金只是朋友。”
“好吧。晚些时候再给我打电话。我急着想知道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我挂上电话,耸耸肩,抛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电话又响起来。是金。
“嗨!”我打了声招呼。
“有点事。”他告诉我,“我很抱歉现在才给你电话。可是我不得不把我们的晚餐挪到以后。”
“哦,没关系。”
“我会给你电话。”
我挂上电话。肯定是他的新女朋友给他打电话了。他当然要培养培养这段新感情。上帝知道,要找一个合适的也不容易。
我走进浴室,从头上拆下发卷。爱德华干得很棒——他给我的头发上的颜色很好看。我意识到我本来一直期待着看看金的反应。算了,下一次吧。
房子里太安静了。空荡荡的——爱德华出去度周末了,薰衣草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下了楼,在冰箱里搜查了一下,在锅里倒了点水想做个热狗,接着又关掉了火。
一个小时后,我躺在了床上,盯着墙壁。还能听到楼下电视的声音,本来我是想看看电视的。我把电视开着,弄点声音做做伴。是广告的声音。到处都是广告片,连电视节目也是广告片。
我从床上起来,走进浴室,再看看头发。太难看了。我当时怎么想的?我弄湿毛巾,用毛巾擦擦头发,看看有没有颜色掉下来。没有。
我回到卧室,抱着双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街上没有人。街上总是没有人。每个人都在室内。我想知道别人都在做些什么,有没有人和此刻的我一样不知所措?如果人们把屋檐都抬起来——把房子变成完全开放式的房子——再往房子里面看看,那会发生什么?会看到些什么呢?肯定不会有比我的行为更古怪的了。
哦,为什么没有失意者社区活动中心呢?如果人们都诚实地说出他们的处境,那这个社区中心会忙得很。可以在那儿放一些折叠椅,人们坐在椅子上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过来坐一会儿。”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臂,再举起手臂对着光仔细地观察手臂上的肉。前几天,我的皮肤像绉纸一样。现在也是。老了,就是这样。这种事其实一直在发生,而这种变化我却是突然意识到的。昨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关于退休计划的广告,广告里有几个老人。他们突然有了自己的时间,围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吃晚饭。有三位女性,一位男性,彼此微笑。看着他们,我努力把自己融进画面,想象着自己七十岁时的样子,在那儿使出浑身解数调情取乐。无法想象。我怎么会退休呢?从哪里退休?可是,现在明明白白已是我的中年。接着,我就变老。我的上帝。我突然意识到,以前我肯定以为自己能有选择。“接着呢?”我以为会有一个人拿着块夹纸板问我,“好了,摩罗太太。那么接下来你就是五十多岁了。或者你想回到你三十多岁的时候?”
即使是纹丝不动的金也似乎感觉到了人到中年的巨大压力,尽管那压力和我的不同。前几天,他给我看他找到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知名的天文物理学家。他站在室外,看上去像是西南部的什么地方。远处是低低的黛色群山。地上,杂草丛生,遍地碎石,还有他在铺满尘土的地上留下的脚印。头顶是辽阔的蓝天,不过他身前的地上已经出现一道暗影,夜幕已开始悄悄降临。
他身旁有一架天文望远镜,对着天空,优雅而又高度警惕,等待着揭示种种奥秘。可是那个男人却置之不理。相反,他的眼睛定在一辆婴儿车上,一个小小的拳头从车上伸出,像是在和他打招呼。男人一只手放在婴儿车的架子上,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双腿分得开开的,微笑着。他看起来一片详和,这个普通的奇迹使他停住了脚步。“我看到这个,就开始惊叹。”金说道,“我是说,那使我开始浮想联翩。”
“是的。”我轻轻地说。只能这么说。其实我想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了?或者更好了?”
我从窗边走开,考虑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来安慰自己。小时候,我喜欢看母亲的首饰,大多都是维罗尼卡的祖上传下来的。我戴上沉沉的金手镯,然后是珍珠项链,再是戒指,一下子都戴上。我喜欢把胸针一枚接一枚地别在胸前,排成一列,衬衣不能吃重,直往下垂。
我走过去拿出自己的首饰盒,在床沿坐下。我拿出结婚戒指,想把它套回手上,套不上。我把它套在小指头上,又拿下来。随它去吧。
我戴上手链,所有的手链,一共是九条。有一串是双层珍珠的。结婚十周年纪念。哈哈。
我的项链也挺多的,我一条接着一条把项链挂在脖子上。然后下楼去拿我昨天买的特大装“好时”杏仁巧克力,我把巧克力放到冰箱的冷冻室里,这样我就没法吃了。可是我现在就要吃,即使我已经吃过晚饭。我还要吃麦片,我想试试我给特拉维买的甜食。我给他买甜食是为了让他希望永远和我住在一起。
我在桌子边坐下,把五颜六色的麦片倒进碗里,再加上牛奶。我的手臂沉重却灵活。我喜欢这样。不孤单,也不悲伤。我的心情好极了。这麦片也不错。我的心情很好!我再往碗里倒了一些,舀起一勺,闭上双眼品尝,发现味道更好了。可是吃完这个以后干什么?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巧克力糖条,让它解冻。接着我又查看了一下冰箱,看里面还有什么。电视上可能有什么好电影吧,我可以找一本以前买来却还没来得及看的好书;有人可能会给我打电话。谁会?谁会?接着我从一个小小的绿盒子里抓了一把木莓丢进嘴巴。想起那是爱德华的东西,还有,那是有机物。我想把木莓放回冰箱。可是我可以到店里再买一些放回去嘛!我吃了一块奶酪,一条香肠卷。然后又坐回去接着吃麦片。
也许我最好把糖放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它好似永远不会解冻。我喝完碗里的牛奶,伸手拿了张纸巾擦擦脸,一抬头,看见蓝色薰衣草站在面前。
“哦,是你。”我向她打招呼,“你好。”
“是我,你好。”她说,“我刚进来。”她接着看看我挂满了首饰的胸前和手臂,说:“你看上去很漂亮!”
“谢谢你。你想不想来点麦片?”
“不用了,谢谢。”她举起一本书,叹口气。说:“家庭作业。其实学这个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她走下楼梯,进屋后关上了门。
我吃完麦片,把糖条放回冰箱的冷冻格,接着上楼。我把所有的首饰都拿下来,放好。接
着我在床上躺下,没有开灯。睡觉前,先休息一下。我以前信仰上帝就好了。我能祈祷就好了。
我下了床,跪在地上,低下头祈祷。我祈祷,在某个地方,有一对夫妻握着手一起躺在床上,他们永不分离,直至一方死亡。他们永不会在早餐桌上反目成仇,他们会感谢对方的存在。我祈祷,在某个地方,真有这样一对夫妻。
第二十七章
我和金在他那小小的公寓里吃晚饭。前一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向我坦承,上一次我们约好吃晚饭的那一天他病了,只是当时不好意思告诉我。是……肠胃的什么毛病。
“是不是……”我问。
“是的。”他很快打断我。
金的公寓里家具很不相配却很舒服,也许在救世军里还能看到这样的家具。一条沙发,一张椅子,起居室里一盏读书用的台灯。地上一块镶边的小地毯,一个立体声唱机。卧室里一张镀了铜的铁床,白色的床罩,一张梳妆台。老式的浴室,浴缸还是爪式脚的。厨房里散乱地放着烹调用具,到处都是。厨房里还有一张小小的木桌,我们现在就坐在这张桌子边。
“我觉得我的生活好像是失去了控制。”我对金说,“觉得自己没有在做该做的事。可是也很怪,我的感觉比以前好了。我的意思是,比以前开心了。”
“你现在做的事有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的工作这么奇怪,还有房客。我的儿子认为我是个怪人。”
“那是他的事。他正处于青春期。不管你做什么他都会觉得你是怪人。”
“也是。不过,不仅仅是这样。我觉得我应该……更像其他人。”
“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我点点头,看着他喝了一口酒。他的睫毛很黑,很长。
“劳拉……怎么样?”我问。
“你是说琳达?”
“哦,是的。”
“我想应该还好吧。我需要……你知道,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了解。”
“我肯定你喜欢和她一起出去。是吗?”
“是的。可是这件事对我来说还很陌生。我和女人没打过什么交道。就一次,可那一次……”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了我很长时间,斟酌着。然后他说:“哦,那是一个玩笑。纯粹是一个玩笑。我以前一直很害羞,过于敏感——当然也超重。我从来没有和人约会过。后来,在我大学一年级时,突然有一个很优秀的女孩追求我。我不敢相信,可是她很有说服力。最后,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在她的宿舍里,我……”
我没说什么,等着他往下说。
“我们最后上了床,我那时是那么……”他笑起来。“我那时很激动。我以为那是……我以为那是真的,认为那代表着一切。可那只是一个玩笑。那个女孩,名字叫克里斯蒂,她和别人打赌。因为和我睡觉,她赢了一百美元。”
“哦,金,那太糟糕了。”
“我们刚刚完事,就有人进来拍了张照片——他们一直都站在外面。我想他们传阅了那张照片。”他放下杯子,身子往后仰。“我从来没和人说起过这件事。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说起这件事。可是,萨姆,和你说了,我觉得很舒服。在那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把全身心都投入了学习。不论有什么渴望,想和别人在一起的欲望,我都用学到的知识来填补。科学里有一切。甚至有人类的情感。就好像人类的情感都已经被包括在一些宇宙规律里。记得发现裸星时——你看过这方面的书吗?”
我笑着答:“没有。”
“你知道什么是裸星?”
我想了一下,忍不住说:“是不是下流星雨时脱离了群体的某颗流星?”
“很有趣的说法。不过裸星是指那些几乎没有大气层包围的星星。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和其他的星星团在一起。我觉得这里面有人性的成分。你说呢?”
我点点头,微笑。
“我发现很多类似的东西。这让我很激动。同时,你在沉思时,在远离各种人际关系时,能体会到一种详和。我认为你也没有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
“你为什么停止了呢?”我问。
“停止什么?”
“继续追寻那种道理。”
“哦,我并没有停止。根本没有。”
“可你……你知道,你的工作和天文物理没有什么关系啊。”
他身子往后靠,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要表达并且表达准确,尤其是说一些你最在乎的事,那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你听到字从你的嘴巴里吐出来,可那并不是你想说的。你本来说的是红的,你想的也是红,可是从你的嘴巴里出来的却是……苹果绿。你想收回,可另外一个人开始说:哦,苹果绿,我明白了。太晚了。话已出口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人际关系中那来来去去的弯道。可是在物理研究里,你就感觉自己能直达目的地。”
“可是……”
他举起一根手指,阻止我说下去。“我没有从事物理学的工作是因为当我远离具体时,我就能更好地全面观察它。你明白了吗?”
我想我真的是明白了。可是要说出所以然来却很难。那是一种内在的感觉,你热切渴望向前迈出一步,可是却无法用现有的词汇来表达。他说的对,语言是有限的。所以我只是简单地对他说:“我明白了。”
他看看我的盘子,问我:“你吃完了吗?”
“是的,谢谢你。美味的晚餐。”真是美味的晚餐。迷迭香鸡肉,蒜香土豆泥,玉米配圆头面包,甜豌豆。他还做了巧克力蛋糕,当然是他自己一手做的。“这蛋糕的关键是脱脂乳。”他告诉我,“还有,在面糊里加一点咖啡。”
他收起盘子,放在水槽里,放水冲洗。我坐在椅子里看着他,他动作缓慢而仔细,显然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头顶的灯发出低低的嗡嗡声,听着很舒服。我想走到他身后靠着他,把头埋在他双肩之间浅浅的背心里。可是,我只是再喝了点酒。
“你想不想到起居室里坐一会儿?”他洗好碗碟后问我。他很害羞,神态拘谨。
“好的。”他拿起酒杯,我跟在他身后,进了起居室。
“随便坐。”他对我说。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在沙发靠近椅子的一头坐下来。“你知道,关于我做的那些工作……很多人说我懒。”
我没说话。我以前也这么想过。
“可是,我要的是……时间。所以我去遛狗。我不想往上爬,卖了旧车换新车。我想欣赏普通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我想探究我所看到的身边的一切。”他向前倾着身子,热切地盯着我。“为什么鸟类知道怎么向南飞?”
“我不知道!”
“是的,很多人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呢?”
“这个,我只是……我想有很多事我都是想当然。”
“可是,萨姆,你听着:那是因为它们有内在的方向感,能感应地球的磁场。它们利用阳光和星星来导航。你想一想!下一次你看到小鸟飞过时,想一想这个!萨姆,这些奇迹无处不在。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后一次有探究一切的冲动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往事像放映电影一样从我的脑海里掠过。那时我还是一个没有发育的小姑娘,梳着马尾巴,在湖边俯身观察湖中像蕾丝花边一样的泡沫,想弄清楚是什么东西使湖水泛绿。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背上。我浑然忘却自我——我的身躯是肉和骨头搭成的架子,把我带到我想去的地方。在家中的梳妆台上,我收集了各种各样的石头和形形色色的叶子,还有一个装了茧的坛子,我每天都要看上一千次。我热衷于探究一切事物,好像我刚从某架宇宙飞船的舱口出来,被要求带回一份详尽的报告。有时候我也会幻想,上地理课时,一群很有智慧的人,穿着银色的紧身衣,出现在课堂里,说:“我们是来找萨曼莎的。”而我会站起来跟着他们离开,永远丢下让我尴尬的午餐便当盒,维罗尼卡买的便当盒总是我不喜欢的。
“我记得那时候。”我说,“那时我还小,还是个小女孩。可是很强壮,总有做不完的事。然后有一天早晨醒来时,我突然觉得自己笨拙了,并且为该涂哪一种颜色的唇膏担心不已。然后,有一天早晨醒来,我已经结了婚,再然后就生了孩子。接着我就有了照顾家庭的责任,这让我很满足——可现在看来是罪过——可当时我很满足,因为看起来那就是一切。”
“其实,你也是在快乐地遛着狗。”
“是的,是的。”我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那你……什么也不想,是吗?”
“我只是看着一场戏。”他说,“我觉得戏很精彩。可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丢弃了它。”
我踢掉鞋子,蜷起腿。“爱因斯坦从来不穿袜子。”
“我知道。”
“我对物理学的了解仅限于此。”
“这也差不多了。”
“哦,我的上帝。金,你总是让我感觉……让我觉得我很好。”
“萨姆,那是因为你确实很好。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这让我很是尴尬。我很快抹掉眼泪,嘲弄自己:“哦,你瞧我这样子。”
“也许我们应该出去走走。”金温柔地说,“想不想去看电影?”
我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如果再像现在这样下去,我们会一起从悬崖上摔下去。我也不知道,我仍然感觉自己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