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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逝水年华
作者:[英] 阿兰.德波顿 余 斌
这块玛德莱娜小甜饼有何神奇之处?其实它和莱奥妮姨妈总喜欢浸到茶里吃的那种,同叙述者儿时她给他吃的那种,都并没什么差别。当他还是小孩时,星期天他会进莱奥妮姨妈的卧室道早安,而假期他们一家人总是到她贡布雷乡间的房子去度假。多少年过去,叙述者的童年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模糊了,就像生活中的其他许多事情一样,童年生活中还记得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美妙或是有趣可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童年真的一点也不美妙,只不过是他将其遗忘了,——此刻玛德莱娜在唤起的,正是他失去了的记忆。经由心理的快速切换,一块自童年过后再未沾唇、记忆久已层封的小甜饼竟一下将他带回到贡布雷的时光,回忆潮水般涌来,漫无边际,亲切温暖。童年时光似乎忽然间变得美丽了,他带着欣喜之情回想起莱奥妮姨妈一直住着的那所灰色的老房子,贡布雷的小城和附近的地方,想起替人跑腿时常走的那条街,想起教堂、乡间的路、莱奥妮姨妈花园里的花,还有维翁河上漂浮的睡莲。当沉浸于回忆之时,他明白了这些记忆之宝贵,也正是这些记忆给了他灵感,让他最终写出《追忆逝水年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小说其实就是一个完整而又充分延展、精心刻划的“普鲁斯特时刻”,也可说是“普鲁斯特时刻”感性、直观的显现。
与玛德莱娜的重逢之所以令叙述者喜出望外,乃是因为小甜饼让他豁然开朗:不是他的生活平庸琐碎,而是盘踞在他意识中的种种幻象庸俗无聊。这是理解普鲁斯特式人物特性的关键,一旦破除了虚假的幻象,眼前的世界便焕然一新。那个看夏尔丹画作的年轻人的情形,其疗救的过程也正相仿佛:
尽管生活在某些时刻似乎向我们展示了异乎寻常的美,我们却有可能还是认定它平庸无奇,这得归因于我们错误的判断。我们不是根据生活本身提供的证据,而是依凭那些虚假得离谱的幻象得出我们的结论——由此我们把生活贬得一钱不值。
不能恰如其分地存住当下的情境,这些可怜的幻象便乘虚而入,如此一来我们已忘却了事物的本来面目。的确,普鲁斯特认为,昔日的生动印象往往得自不经意间,一块玛德莱娜小甜饼、一缕久已遗忘的气息或是一只旧手套能让我们有动于衷,联翩浮想不期而至,而刻意求之则反而未必能有此效力:
受意志控制的回忆,亦即由大脑和眼睛召回的记忆,给我们的只是模糊不清的过去的复制品,就像末流画家笔下的春天……我们不相信生活是美丽的,因为我们无法让生活的美在心中复活,但是如果不期然闻到一阵久已遗忘的气味,我们突然间会感到莫名的欣喜;与此相似,我们认为自己对死者已再无爱恋之情,是因为我们已将他们忘却,但是如果有一天不期然看见他们遗下的旧手套,睹物思人,我们又会泪流满面。
过世前数年,普鲁斯特收到一张问卷,请他列出卢浮宫中(此时他已有十五年未履足卢浮宫)他最喜爱的八幅法国画家的画作。他有些举棋不定,最后的答案是:瓦多的《扬帆希特里岛》或《冷漠》;夏尔丹3幅,自画像,他夫人的肖像,以及一幅静物;马奈的《奥林匹亚》;雷诺阿一幅,或是柯罗的《但丁的小舟》或《沙合特里教堂》;最后是米勒的《春天》。
至此我们对普鲁斯特心目中描摹春天者何为上品,可以有一概念了,他的取舍有一前提,即看其是否能传达出春天的真实气息,一如不期而至的回忆令昔日时光真实重现。然而杰出画家能在画布上表而出之,末流画家却视而不见者,究竟为何?此问题也可换个方式发问——不期而至的记忆与意识控制的记忆,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差别?答案是“无甚差别”,至少是不同处要比我们想象者少得多。同以春天为题,一幅平庸之作与大师之作究竟有多大不同,实难说清,虽说差别不是一点没有。平庸的画家也有可能具有一流的绘画技巧,云彩画得酷肖,青草的嫩芽表现得很巧妙,树根的根须也画得毫厘不爽,但是他们画中还是缺少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而那恰是春天独特魅力的所在。比如,他们就是画不出(当然也就没法让我们去留意)树上花朵边缘的一圈嫩红,田野上艳阳高照却又暴雨将临二者之间强烈的对比;画不出树干上节疤的质感,乡野小道旁花儿不堪风吹雨打,倏忽之间娇艳不再的景象——这都是些细微之处,然而对春天的感受,对春天的欣悦之情可能正是来自于此。
同样的,不期而至的回忆与受意识控制的记忆之间,差别也难于界说,然而却又是决定性的。当其品尝那杯神奇的椴花茶和玛德莱娜小甜饼之前,《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述者并非已将童年时光忘得一干二净。儿时在法国何地度假(贡布雷?还是克雷蒙-费让?),那条河叫什么名字(维翁还是瓦隆?),还有一起住过的亲戚有谁(莱奥妮姨妈还是莉莉姨妈),这些他似乎都还记得。但是这些记忆都是死的,它们缺少某种东西,某种类于大画家神来之笔的东西:午后阳光照在贡布雷广场的感觉,莱奥妮姨妈卧室中的气味,维翁河两岸空气的潮湿温润,花园里传来的钟声,午餐时新鲜芦笋的芬芳——这些细节在在表明,描绘玛德莱娜小甜饼,其功用决非只是唤起记忆,而是让我们睁开眼睛,进入到欣赏的境界。
为何我们不能敞开心胸,欣赏万物?这问题远非无所用心或懒惰即可一言蔽之。也许是源于美的形象并不轻易充分显示自身,而其实它就在我们身边,正等着我们去发现。普鲁斯特散文中的年轻人萎靡不振,因为他只知维罗内塞、克劳德、梵·戴克,这些画家从未描绘过属于他的那个世界,他的艺术史知识偏偏又让他对夏尔丹一无所知,而事实上他恰恰最需要夏尔丹来点拨他寻常的厨房有何妙处。这年轻人对夏尔丹的无知似乎是极有代表性的。无论伟大的艺术家如何致力于打开我们的眼界,改变我们的整体环境却为他们力所不及——我们的周围充斥着无益有害的幻象,这些幻象的制造者并无不良居心,其画作往往还显示出高超的技巧,不幸他们的努力总是在暗示我们,我们自己的生活与美的王国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这真叫人沮丧。
《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述者孩提时代即对海边向往不已。他想象去诺曼底海边一游定是妙不可言,尤其是他听说过的一处叫作巴尔贝克的海滨胜地。然而他的想象显然是从一本以中世纪哥特时期为背景的书中得来,所以他满脑子都是古时候的海滨。他给自己勾划出一幅海岸雄伟的画面,浓雾深锁,惊涛拍岸,教堂孤耸,险峻峥嵘如断崖绝壁,钟楼上钟声应和着海鸟的鸣叫和狂风的呼啸。他想象当地人是神话中骄傲的西美利安人的后代,因为荷马史诗里描述过,这个部族住在一个谜一般的、永远黑暗的岛上。
叙述者心里揣着这么一幅奇景,巴尔贝克之旅当然是令他大失所望,他发现那里不过是一处地道的二十世纪初的海滨度假胜地。到处充斥着餐馆、商店、汽车和脚踏车,有人在游泳,有人打着阳伞在散步。再就是一家大饭店,豪华的大厅,上上下下的电梯,忙颠颠的侍应生,巨大的餐厅朝着海,透过窗户玻璃可以遥望大海,大海浴着灿烂的阳光,没半点动静。
这一切与叙述者遥想的中古哥特时代的辉煌了不相干,他渴盼已久的断崖峭壁,悲鸣的海鸟,呼啸的狂风之类,哪有半点影子?
叙述者的失望说明了脑中的影像在怎样左右着我们对身边景物的欣赏,而揣着满脑子幻象出门真是冒险。断崖绝壁、海鸟悲鸣之类,诚然令人神往,问题是,六百年前的景象与我们面对的度假胜地的实况,二者如何谐调?
在叙述者那里,环境与美的理想之间的对立来得特别斩截,逾于常人,不过他的失落仍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现代生活的一般特征。由因科技和建筑变化惊人,我们的世界被越来越多尚未及转换为优美影像的场景和事物所占据,遂使我们生出思古之情,对已然消逝了的那个世界不胜想往。那个世界其实并不当真就更美,之所以看去美妙无比,皆因那些令我们张开审美之眼的大师们已将其中景物一一描绘。令人担忧的是,对现代生活笼统的厌恶排斥情绪正在四处弥漫,实则现代生活自有其迷人之处,只因甚少画作能将其表而出之,我们往往就视而不见。
对那个叙述者和他的假期而言,画家艾尔斯蒂尔也来巴尔贝克消夏,实在是一件幸事。艾尔斯蒂尔要的是画出自己的印象,从不仰赖古书作画,他一直在画当地风光,身着棉布衣裙的妇人,出海的游艇,港口,海上的景色,还有附近的赛马场等等,都成为他的题材。作画之余,他曾邀叙述者到他的画室做客。叙述者站在一幅以赛马场为题的画前,面露羞惭之色,承认自己从未想去这等去处(既然他只对狂风怒号的大海和悲鸣的海鸟情有独钟,这也是意料中事)。然而艾尔斯蒂尔还嫌他过于匆忙,建议他多看两眼。他让叙述者留神画中的一个骑师,此人呆在赛马出发区,正给前腿提起的座骑套缰绳,奇的是身上骑装潇洒明艳,脸上却是冷漠阴沉。而后艾尔斯蒂尔指点叙述者,那些乘马车前来观看赛马的妇人姿态何等优雅,她们站起身举着望远镜,沐浴在一种特异的光线中,这光线差不多是荷兰画风的,从中你可以感受到水的寒意。
叙述者不仅对赛马场兴趣全无,即使对海的兴致也如同叶公之好龙。他看海总喜以手遮眼,为的是将那些败兴的现代船只逐出视线之外,眼不见心净,如此他便可遥想远古的海洋,——越久远越好,至少也得是古希腊早期的大海。艾尔斯蒂尔对他这好古之癖又下针砭,让他留心海上游艇的美妙之处。他指点叙述者,游艇整一的外观自有它的美,简洁、明亮、单纯,衬着映射海水的蓝蓝雾霭,呈现出一种令人心醉的温婉的暖意。他还说到游艇上的那着白色棉布或亚麻衣裙楚楚动人的女子,那白色裙衫在灿烂的阳光下衬着海的蓝色,看去如同鼓起的风帆,白得令人眩目。
邂逅艾尔斯蒂尔且看了他的画作,叙述者对大海之美终获新解,心中的古老幻象被生气勃勃的现代图景取代,他的假期由此也有了亮色。
我明白了,在现代画家的眼中,海上竞舟和赛马会(还有那些裙衫动人,沐浴在染着大海绿意的阳光中的女子)可以像维罗内塞、卡帕奇奥热衷描摹的节日庆典一样,令人兴味无穷。
叙述者的了悟再次证明,美需要我们去发现,等是等不来的。美还要求我们关注细节,要求我们玩味棉布衣衫的白、映射在船体上的海色,或是那骑师亮丽的服饰与阴沉的脸色之间有趣的对比。叙述者的了悟过程同时还凸显出我们是多么容易陷入无聊沮丧,——如果世上的艾尔斯蒂尔们都不来度假而我们脑中贮存的幻象又已消耗一空,如果我们对艺术的了解仅止于十六世纪的卡帕奇奥(1450—1525)和维罗内塞(1528—1588),而眼前所见却是二百马力的追日号快艇在海上加速行驶,我们的度假便再无兴味可言。二百马力的追日号或许当真没什么让人兴奋之处,然而我们对高速快艇的反感也许恰恰源自对古代美的幻象的执迷,源自对主动的欣赏活动的拒绝,而若维罗内塞、卡帕奇奥生于当世,异地而处,没准他们倒会对高速快艇之类大加欣赏哩。
我们总是被幻象包围着,这些幻象不惟老掉了牙,而且可能还无可救药的虚假。当普鲁斯特敦促我们恰如其分地看待这个世界之际,他也即是在不住地提醒我们,最寻常的场景其实也孕含着价值。夏尔丹让我们识得盐瓶、水壶之美,玛德莱娜小甜饼因唤起叙述者对一段平凡中产之家的童年生活而让他莫名欣喜,而艾尔斯蒂尔的画画得无非棉布、港口这类寻常之物、寻常之景。在普鲁斯特看来,这样的平淡正是美的境界:
的确,真正的美与那些由浪漫的想象催生出来的期待并不吻合……当其初次显现于大众眼前时,我们往往竟是大失所望!一个女人因要去观赏大师杰作而兴奋无比,其情形一如她刚读完了一部连载故事,或是等着占卜者道出她的命运,又或期待着情人的出现。但是她看到的却是一间暗乎乎的屋子,里面一个男子倚着窗户在沉思默想,如此而已。她心有不甘,还等着突然间能看出点名堂,就像一眼看到头的大街豁然敞亮。虽然碍着名画的盛名未吱一声,心底里她却在嘀咕:“怎么,这就是伦勃朗那幅大名鼎鼎的《哲学家》?”
然而哲学家的趣味当然是深沉、微妙而平静的……这幅画指向了一种亲切平易、洗尽铅华的美,一种不假外求、无需大富大贵、寻常人家也可拥有的美。
普鲁斯特说得娓娓动听,但这话却很难拿他本人的生活来证实,更合他胃口的,毋宁是一种奢华的生活,他的种种表现常与夏尔丹或伦勃朗《哲学家》一画中体现的的精神迥异其趣。所以我们看到下面的讥评实不足为怪。
——他的通讯录上记下的都是一时显贵
普鲁斯特出身中产之家,但他交结的却尽是些显贵人物。且看这些名字:德·克莱蒙-多奈尔公爵,加布里埃尔·德·拉罗什富科伯爵,罗贝尔·德·孟德斯鸠-费赞沙克伯爵,埃德蒙·德·鲍里涅克亲王,费里波特·德·萨里涅克-费涅隆伯爵,康斯坦丁·德·布朗克万亲王,阿历克桑德·卡拉曼·西美亲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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