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拥抱逝水年华

作者:[英] 阿兰.德波顿 余 斌




  从实实在在的、崭新的坐椅之间,梦幻般冒出沙龙、玫瑰红丝绒面的小椅子以及提花毯面的赌台,这赌台跟人一样有一段历史,有一段记忆,它曾被带到多维尔去过,每日从花园这头,望着远处的深谷,等候戈达尔和小提琴手一起来下赌,尽管这会儿呆在孔蒂滨河街客厅寒冷的阴影之中,却仍保持着从蒙塔得维街以及多维尔的落地窗门照射进来的炽热阳光(那落地窗跟维尔迪兰夫人一样,对日起日落的时间了如指掌),从那以后,这赌台便平步青云,荣升到与主人的爵位相等的高度;还有从拉斯普里埃玻璃门透过的光线——那赌桌就对着这扇门;再看一幅画着紫罗兰和蝴蝶花的水粉画,这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朋友所赠,得到这画以后不久艺术家朋友便辞别人世,于是这幅画成了一个不留痕迹、悄然逝去的生命遗存下来的惟一残片,它凝聚着艺术家杰出的才华和一段漫长的友谊,令人想起艺术家作画时专注而温柔的眼神,那厚实而漂亮的大手;另外还有一些门客馈赠的漂亮玩意儿,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主妇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与之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结果身上打上了某种性格和命数的烙印;最后还有大把大把的花束和整盒整盒的巧克力——所有这些东西,或此或彼,都在以同一的方式散发芬芳,它们千奇百怪,却毫无用处,只是莫名其妙地积存成堆;它们总是带着从礼盒刚刚取出的样子,而且终年不变,一直保持着新年礼物的模样;这些东西我们看不出与他物有何差别,但在布里肖这位维尔迪兰公馆宴会上的常客的眼里,却一概有着古玩的色泽和光润,且有它自己的生命,因而别具一种深刻的意义:这些杂乱的物件,有如一排排响亮的音键,对着他高声歌唱,在他内心唤醒了相似的爱物,勾起他模糊的回忆;它们四处点缀着这完全属于现在的客厅,像晴天缕缕阳光筛选着空气一样,切割、划分着家具和地毯,从靠垫到小花瓶,从方凳到香水,从点灯方式到其色调安排,在其间追逐嬉戏;它们雕凿着、回想着,透发着灵性,栩栩如生地体现着维尔迪兰夫妇今昔住宅所固有的某种理想款式。
  阿尔弗莱德·安布罗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玩意儿。他是享有盛名的奥兰多夫出版公司的头儿,还在1913年初,作家罗贝尔就请他考虑普鲁斯特的书稿。罗贝尔与这家出版公司有合作关系,一直在促成普鲁斯特作品的出版。
  安布罗匆匆翻了翻小说的开头,眼里满是疑惑,“我亲爱的朋友,恕我眼拙,”他答复道,“我实在搞不懂,这家伙干吗花了三十页纸写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真是无独有偶,几个月前,法斯盖勒出版社请的审稿人雅克·马德莱也读过这捆书稿。“七百二十多页读下来,”他说道,“不知因摸不着头脑叹了多少回气,因终见不了局发了多少回烦,到头来还是一头雾水,没一点头绪。整个不知作者在写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作者究竟是何用意?天晓得!实在不知对这本书说什么好。”
  不过马德莱还是就前十七页的内容写了个梗概:“有个人患了失眠症。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朦胧间,昔日的印象和幻象浮上心来,这里面有些就是写他小时与父母住在贡布雷时如何深更半夜还难以入睡。老天爷!写了十七页!有个句子(第四页末至第五页)居然有四十四行。”
  其他的出版社反应也差不多。无奈之下,普鲁斯特只好自己掏钱出书(几年后他则可以拿那些因错失良机追悔致歉的商家寻开心了)。但是指责此书繁缛冗长、难以卒读的,仍大有人在。1923年底,《追忆逝水年华》已然名声大噪了,普鲁斯特还收到过这样一封信,写信的是个美国人,她说自己芳龄二十七,现居罗马,生得花容月貌,三年来她诸事不问,专心拜读他的大作。不过她有一事相告:“我就是读不懂,一点也不懂。亲爱的普鲁斯特先生,您就不要阳春白雪了,下里巴人一回吧。请用两行字告诉我,您到底想说些什么。”
  这位罗马佳丽的沮丧很说明问题:普鲁斯特的拿腔做调有违关于长度的一个基本法则,该法则规定,表现某种经验,自有合适的字数,其长短与欲表现者正相匹配。普鲁斯特的问题不在写得太多,而在他总是抛开主题,没完没了地扯闲篇。睡觉?两个字就结了;主人公闹肚子或是接下去写院里的一只德国牧羊犬在下崽?四行足矣。但是普鲁斯特的假门假式不光在写睡觉时发作,不拘写晚宴、诱惑还是嫉妒,他总是会旁逸斜出,离题万里。
  “全英普鲁斯特梗概大赛”的灵感就是从这儿来的,这节目由蒙蒂·派尚在南部的一处海滨度假胜地主持,大赛要求参赛者在十五秒钟以内概述七巨册的《追忆逝水年华》,身着泳装和礼服上场交卷。第一个参赛者是来自卢顿的哈里·巴格特,他匆匆交上了下面的几行字:
  普鲁斯特的小说显然写的是时间的一去不返,无知与经验,以及对恒久价值、对重获时光的强调。小说最终是乐观的,同时又放在了人类宗教经验的背景上。在第一册中,斯万去拜访……
  此时十五秒钟已到,不能再写了。“很好,”节目主持人有几分勉强地说,“可惜他由对作品的总评开始,未及进入细部。”他对该选手感谢了一通,又对他的泳裤恭维一番,而后就让他鞠躬走人。
  虽说这人栽了,整个大赛还是让人充满希望,十五秒内搞掂普鲁斯特,将洋洋洒洒七大本的内容缩为梗概,而且不走样、不弄到鸡零狗碎,并非不可能。只要有一个应征者,就算大功告成。
  普鲁斯特拿什么当早饭?病重之前的惯例是两杯极浓的牛奶咖啡,外加一块羊角面包。咖啡盛在镌有他姓名缩写的银壶里,他喜欢在过滤器中装满咖啡,让水一滴一滴滤过。面包则是让女仆专门到一家糕饼屋买来的,就这家店做的面包松脆可口,恰到好处。普鲁斯特就这么将可松面包泡在牛奶咖啡里慢慢吃着,一边开始读来信,看报纸。
  对看报这事,普鲁斯特可谓爱恨交加。在十五秒内压缩七大本的小说诚然非比寻常,可就每天都须出报、内容繁多而言,报纸要做的压缩工作恐怕尤有过之。每天报上的内容都足可写上厚厚二十大本,却不得不压缩成寥寥数行,去同一大堆曾经大红大紫而今没颜落色的故事争夺读者的眼球。
  普鲁斯特写道:
  读报这事让人生厌,又让人欲罢不能。谢天谢地——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天底下出了那么多的事儿:死了五万人的战争,谋杀、罢工、破产、失火、离婚、投毒、自杀,政客与戏子的无情……对我们这些看客,种种的不幸与灾难皆化为一顿可口的早餐,再配上点煽情的牛奶咖啡,火爆刺激,真是妙不可言。
  我们本想将这些简无再简的消息看个仔细,老想着再呷一口咖啡的念头却不免让我们心神不属,何况那版面上此时又落了不少面包屑。当然,这也不打紧,报道将事情压缩得越厉害,我们似乎就越不必为弄清事情的原委劳神费心。忘掉五万人死于战火,叹口气把报纸搁过一边,在枯燥的日常生活中来上那么点淡淡的忧郁,想想其实一天里什么事也没有,心里何等轻松。
  但这不是普鲁斯特的方式。我们从吕西安·都德不经意的议论中看到的,是普鲁斯特完整的哲学,他的这套哲学不单关乎阅读,而且关乎人生:
  他读报非常仔细,甚至连新闻摘要都不放过。他的想象和虚构本事实在了得,一则新闻提要到他这儿可以化为一部或喜或悲的长篇小说。
  《费加罗报》普鲁斯特每天必读,该报的新闻提要,胆小的人看了,真得犯心脏病。1914年的某个早晨,读者可在报上看到下面这些内容:
  在维尔班涅大街繁忙拥挤的路口,一匹马突然撞上一辆有轨电车的后部,结果电车翻倒,三位乘客受重伤,被送往医院。
  在奥贝一家变电站工作的马塞尔·佩热尼先生在向朋友介绍电站情况时,手指不慎碰到高压电线,当场身亡。
  当教师的居勒·雷纳德先生昨在地铁共和国站以左轮手枪对准胸口,开枪自杀。据称雷纳德先生患上了不治之症。
  难道这样的新闻也能生发出悲剧性或喜剧性的小说?居勒·雷纳尔?这位左岸女子中学的化学老师婚姻不幸,原就患有哮喘,又被诊断得了直肠癌,听上去颇似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或是左拉笔下的人物。触电身亡的马塞尔·佩洛尼呢?他那么热心地向朋友显摆电器设备知识,终以身殉,乃是为了促成儿子的婚事:他那兔唇儿子塞尔吉看中了朋友不穿紧身胸衣的女儿玛蒂尔德。维尔邦涅大街的那匹马呢?它会一个跟头翻上电车,怕是在怀念过去参加障碍赛的好日子,要不就是在为前些天集市上被撞死的兄弟报仇,人真可恶,竟将他兄弟做成了马排——这故事写成专栏小品颇为相宜。
  关于普鲁斯特的借题发挥的本事,还有一更严肃正经的例子。1907年1月,他正读报间,忽被一头条新闻摘要“疯狂的悲剧”吸引。出身中产阶级的年轻人亨利·梵·布莱伦伯格“疯病发作”,用厨刀刺死了母亲。他母亲惊呼:“亨利,亨利,你对我干了什么?”双手伸向天空,倒在地板上。亨利随即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想用那把厨刀割喉自杀,却找不准血管,于是又拿了把左轮手枪对着太阳穴扣动了扳机。但他玩枪也是个生手,警察(其中有一位碰巧也叫普鲁斯特)赶到现场时发现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脸上血肉模糊,一只眼球悬于眼眶外,与满是鲜血的眼窝似断似连。警察向他询问躺在外面的母亲是怎么回事,他未及说完即一命呜呼。
  倘若与案犯是陌路之人,普鲁斯特对这报道也许扫上几眼,深呷一口咖啡,便即放过。偏偏他与这位温文尔雅、多愁善感的亨利·梵·布莱伦伯格在几次宴会上见过面,有过几次书信往还,就在几个星期前,还收到过他的信,信中布莱伦伯格询及他的健康,悬想新年二人运气如何,且希望他们不久即能再度见面。
  阿尔弗莱德·安布罗、玛德莱娜和那位定居罗马的美女读者或许都会下此判断:对此骇人听闻的罪案,最相宜的文字表述是一二惊叹之语。普鲁斯特则整整写了一篇满满五页纸的文章,将这个眼球悬于眶外的厨房惨剧放到更大的背景上细加探究。他不肯仅仅将此故事看作一桩闻所未闻、难以置信的凶杀案,宁将其视为人性中固有悲剧因素的又一显例,而自古希腊迄今,人的悲剧性恰是西方众多伟大作品的中心主题。在普鲁斯特看来,亨利弑母时的疯狂一如埃阿斯杀心顿起,令希腊羊倌及羊群惨遭杀戮时那莫名的愤怒。亨利就是又一个俄狄浦斯,亨利眼球悬于眼眶之外,俄狄浦斯以取自其母(亦其妻)伊俄卡斯特死时衣上的金扣刺瞎自己的双眼,二者正相仿佛。亨利看着母亲死去想必会感到心痛欲绝吧?这情景让普鲁斯特联想到抱着考狄莉亚尸身痛哭的李尔王,彼时李尔王哭喊道:“她永远去了。她已归于尘土。再不会,再不会活过来了!为什么狗、马、老鼠之类都还活着,你却再无一点呼吸?”当警官诘问奄奄待毙的亨利之时,作家普鲁斯特却感到自己就像《李尔王》剧中的肯特,正在让爱德加别去惊动意乱神迷的李尔王:“别打扰他的灵魂,哦,随他去吧。”
  这一番引经据典并非只是卖弄学问(尽管普鲁斯特碰巧说过这样的话:“若是别人的说法较自己苦思冥想所得更有意思,断不可错失良机,拒不引用。”),我们毋宁认为,这是引导人们思索弑母惨剧背后深意的一种方法。对普鲁斯特而言,梵·布莱伦伯格对每个人均有启迪意义,我们不能以为事不关己,全然置身事外而遽下判断。也许我们只不过是忘了给母亲寄生日贺卡,然当听到梵·布莱伦伯格夫人“你对我干了什么?!你对我干了什么?!”的呼号,隐隐的罪恶感也会油然而生。“‘你对我干了什么?!你对我干了什么?!’——如果于此深思,”普鲁斯特写道,“我们或许会发现,惟有深爱儿子的母亲,才会在濒死之际,如此深切、绝望地责备儿子。事实是,随着时光推移,我们往往会以我们的关爱,以我们令他们承受的忧虑和不时的惊恐,将所有爱我们的人均置于死地。”
  经这样一番生发,一个看似并不比本埠消息中寥寥数行的花边新闻更起眼的故事,竟可进入悲剧史,走入母子关系的普遍主题,而它竟能唤起我们复杂的同情。须知这样的同情人们通常只给予舞台上的俄狄浦斯,为一则早报上的凶杀案唏嘘不已乃至大惊小怪,则被认为是过于滥情。
  于此我们也就知道,人类的经验是多么微妙脆弱,经不起半点删削压缩,这样的经验原本可以成为明确的路标,引导我们走出迷途,而人们却是那样漫不经心,随手即将其弃置一旁。事实上,许多文学作品和戏剧就其题材而言,与早报上的花边新闻大同小异,若是取了花边新闻的形式,最初又是在餐桌边读到,我们会毫无反应,而这些作品恰恰早已被证明是根本无法删削压缩的。
  维罗纳一对年轻恋人的惨剧:一青年男子误认恋人已死,自杀身亡。其恋人苏醒后见情人一命鸣呼,亦以身殉。
  俄国一年轻母亲因家庭纠葛投轨自杀。
  法国外省一年轻母亲因家庭问题饮药身亡。
  ——此等消息实在平淡无奇。然而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福楼拜等却以其卓越的艺术告诉我们:即使琐碎如花边新闻中罗密欧、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亦有深意存焉。只要脑子正常,任何人皆可从中看出,这是些配得上伟大作品、有资格登上环球剧院舞台的人物,而一眼望去,这些人物与维尔邦涅大街冲向电车的那匹马,与奥贝那位触电身亡的佩热尼先生,似乎毫无差别。由此普鲁斯特宣称,艺术作品是否伟大与其取材如何毫无关系,而与对题材的处理则息息相关。进而他还断言,以艺术的眼光,即芥子之微亦可见须弥之大,我们会发现,甚至报上的一则香皂广告,也可以像帕斯卡尔的《沉思录》一样,令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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