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拥抱逝水年华

作者:[英] 阿兰.德波顿 余 斌




  大战结束几年后,有个批评家指责普鲁斯特是个纨绔子弟,自我迷恋,整日躺在床上做白日梦,满脑子尽是豪华的吊灯,富丽堂皇的天花板,晚上六点才会离开房间,目的地无非奢华的晚宴,去和从不买他书的新贵套近乎。普鲁斯特被大大激怒,反驳道,他是个废人,根本下不了床,不管是晚上六点还是早上六点,他的病重到在自己房间走走都觉吃力(他还加上一句,甚至自己开窗都做不到),独自一人去赴宴从何说起?然而几个月后,他倒是拖着病躯去看歌剧了。
  
  ——死亡
  每对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普鲁斯特总不忘声明,他没几天好活了。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六年中,他隔不多久就要向人强调此乃实情,且语气不容置疑。他说他的常态,是“在咖啡因、阿斯匹林、哮喘之间苟延残喘,算起来七天中倒有六天是在生死间挣扎。”
  他是不是个不可救药的臆想狂?他的股票经纪人奥塞赫认为他就是,而且最终决定对他直言相告,此前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恕我直言,”他斗胆对雇主说道,“你眼看就要五十岁了,可你还跟我刚认识你时一个德性,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啊,我知道你会搬出一套说词,声辩你根本不是被宠坏了,说一直没人理解你,说你总是被冷落。但这与其说是别人的过错,不如说是你自己的过错。”奥塞赫还说,即使病情真的很严重,到这地步多半也是他自己惹的祸,整日身不离床,窗帘紧闭,拒绝健康的两大要素:阳光和新鲜空气,不如此才是怪事。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欧洲满目疮痍,奥塞赫规劝他想想这些,不要一天到晚满脑子是自己的病情:“你得承认,就算你已病入膏肓,比起欧洲现在的一团糟,你的情况还是要好多了。”
  奥塞赫所言不可谓不雄辩,不过普鲁斯特还是成功证明了他并非危言耸听,第二年他真就过世了。
  普鲁斯特是不是夸大其辞?不同的人对同样的病会有不同的反应,患上病毒感冒,有人可能要卧床一星期,另一个人或许只是在午餐后稍感困倦。遇有人因手指划伤而痛得全身拳曲,我们固然可讪笑此人小题大做,真会做戏,但也不妨设身处地,设想此人皮肤太过细嫩,小小划伤之痛,在此人或不啻常人之承受刀劈斧砍。是故我们不可仅据我们经受相似病痛会做何反应,即对他人的痛苦遽下判断。
  普鲁斯特的皮肤倒真是细嫩得可以,以致莱昂·都德说他好似生来就没有皮肤。平常人吃得过饱会睡不着觉:食物堆在肚里,身体忙着消化,坐着反比躺着要舒服些。但是以普鲁斯特之柔弱,一丁点食物或饮料中的颗粒就能搅得他一夜难眠。他曾告诉医生,上床前他只能喝四分之一杯维希矿泉水,只果喝下一满杯就会腹痛难忍,整夜别想睡。童话里真正的公主会因垫被下有一粒豌豆而夜夜难安,我们这位因秉有异能而遭诅咒的作家则能觉察到他肚里每毫升水的波荡。
  普鲁斯特的身体和他弟弟罗贝尔·普鲁斯特真是不能比。罗贝尔小他两岁,步父亲后尘也当外科医生(著有颇受推崇的专著《女性生殖器的外科手术》),生得体壮如牛。马塞尔是有点风吹草动就能要他的命,罗贝尔则是结实无比,经打经摔。十九岁那年,他在巴黎北边几英里的塞纳河边一名为赫于勒的村庄骑双人自行车,行至一人来车往的路口,他跌了下来,恰在一辆五吨煤车轮下,煤车从他身上辗过。他很快被送往医院。母亲心急火燎从巴黎赶来,没料到儿子很快康复如初,没留下一星半点医生担心的后遗症。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罗贝尔已成年,当了外科医生,这壮汉被派驻靠近威赫顿的埃当野战医院,他住在帐篷里,在身心俱疲且几无卫生条件可言的情况下工作。有天一发炮弹落在医院,弹片飞溅到手术台上,此时罗贝尔正在给一德国伤兵动手术。罗贝尔自己挂了彩,却还只手将病人移到附近一宿舍内,就着推床把手术做完。没过几年,他又遇一次严重车祸,其时他的司机睡着了,汽车与一救护车迎头相撞。罗贝尔一头撞在木头挡板上,头骨骨裂。然而还没等家人得到消息,为他操心,他已开始恢复,且又跃跃欲试,准备重过活跃异常的生活了。
  若让你选择,你是想做弟弟罗贝尔,还是哥哥马塞尔?罗贝尔可傲视哥哥处可以简单归纳如下:精力过人,喜打网球,爱划船运动,医术高超(罗贝尔的前列腺切除手术享有盛名,法国医疗界因此将此项手术称作普氏手术),收入颇丰,还有个美貌的女儿苏西(伯伯马塞尔对苏西可真是宠爱有加,孩提时代她有次随口说要只火烈鸟,好个伯伯,差点当真就给买了来)。马塞尔又如何呢?弱不禁风,网球、划船免谈,没有收入,膝下无人,很长时间藉藉无名,即至晚年享有盛名,却又病入膏肓,无法消受(马塞尔最喜以疾病为喻,总把自己比为高烧病人,即有美食当前,也难以下咽)。
  只有一点,罗贝尔看来难望哥哥项背,即是体察事物的能力。不要说花粉飘飞的季节开着窗,就是五吨煤压在身上,罗贝尔也没什么反应。你让他从珠穆朗玛峰转到死海边的耶利哥,他恐怕根本就不会留意到海拔高度相差如此之大,你把五罐头豆子弄得他一床都是,他照样还是能呼呼大睡。
  感官如此迟钝,也许并非坏事,当你在一次大战纷飞的炮火中给人开刀时,就更是如此,不过应该一提的是,细腻敏锐的感受能力(往往就意味着感受痛苦)某种程度上可说与知识的获得有绝大关系。从脚踝扭伤,我们可知身体的重力如何作用;打嗝不止,会让我们察知呼吸系统的某些秘密;遭情人抛弃,则会教给我们关于情感依赖原理的生动一课。
  事实上,依普鲁斯特之见,惟有当我们遇到烦难,惟有感受到痛苦,惟有当事难如愿之时,我们才真正学到了点什么:
  病痛让我们有机会凝神结想,学到不少东西,它使我们得以细细体察所经之事,若非患病我们对之也许根本不会留心。一到天黑倒头便睡,整夜酣眠如死猪的人,定然不知梦为何物,不惟不会有何了不得的发现,即对睡眠本身也无体察。他对他正在酣睡并不了然。轻微的失眠倒让我们领悟到睡眠之妙,如同于黑暗中投下一道光束。深究记忆现象,其意义并不仅在于求得准确无误的记忆。
  当然,并非惟有在痛苦中,我们才会运用心智,普鲁斯特之意乃在于,身当痛苦,我们才会去寻根究底。我们痛苦,所以我们思考,盖因思考能帮肋我们恰如其分地了解痛苦。思考令我们知晓痛苦自何而来,探测痛苦之程度, 且终能让我们平静地面对痛苦。
  由此引申出一个观点:那些并非从痛苦中升华而来的思想,均缺少某种内在的重大动机。在普鲁斯特看来,精神活动似乎可分为两类:一种可称之为无痛苦的思考,此种思考并非由特定的惶惑不安引发,起于纯知性的求知要求,所想了解者无非睡眠是怎么回事,人为何会遗忘之类;另一种则是痛苦的思考,乃是从痛苦不安中脱颖而出,比如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而生,或由追忆一个名字终不可得而起——普鲁斯特看重的,当然是后一种思考。
  有例为证。他告诉我们,获得智慧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老师传授,毫无痛苦,一种则是得自生活本身,充满痛苦,他认为得自痛苦的智慧方是真知。假笔下虚构画家艾勒斯蒂之口,他将这观点表而出之。这位画家对叙述者论辩道,他宁可犯些错:
  再聪明的人年轻时都说过错话,做过错事,或竟过着荒唐的生活,凡此种种,晚年想起真是令人汗颜,恨不能将其从记忆中尽皆抹去而后快。可是我们真不该悔不当初,将过去全盘否定,因为谁也不能肯定现在的自己已经大彻大悟(当然是就我们能够企及的智慧而言),除非我们已犯过种种错误,经历种种缺憾,由此抵达了智慧的彼岸。我认识一些年轻人……从他们走进学校的那一天,老师就向他们灌输高尚的情操、道德的完善之类。将来回首往事,他们也许会觉得了无遗憾,要是愿意,他们甚至可以将过去的所言所行一一公之于众而毫无愧疚。但说实在的,他们是可怜虫,无谓的教条的牺牲品,他们学来的东西毫无意义,只有负面的作用。智慧是教不出来的,只有我们通过自身的经历去发现,没有人可以分担,任何人也不能代劳。
  为何不行?为何智慧总是与痛苦结伴而行?艾勒斯蒂未加申论,但有一点他说得够清楚了:一个人经历的痛苦越深,则他从此经历中获得的思想越丰富深刻。人心似乎是个迟钝的器官,若非受到真实的痛苦的刺激,它对难解的真实就拒不接受。普鲁斯特告诉我们:“快乐对身体是件好事,但惟有悲伤才使我们心灵的力量得以发展。”悲伤带给我们的是灵魂的操练,快乐之时,我们对此能躲则躲。的确,此话意味着,倘若我们将心灵力量的养成置于优先的地位,不幸就比心满意足更有益,情场失意就比读柏拉图或斯宾诺莎更有好处。
  我们钟情的女人往往让我们受尽折磨,可是她们会在我们身上激发出强烈而深刻的情感,任何天才也不能如此令我们神魂颠倒。
  有道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实情也许恰恰是如此。若你的汽车一切正常,你怎会去琢磨它里面的部件有何复杂的功能?所爱者信誓旦旦,我们怎会去深究人类背叛的动机?社交场上风光无限,我们怎会想起了解社交场上的种种势利?惟有陷入哀伤之时,我们才会有普鲁斯特式的冲动,彼时我们或正以被蒙面,暗自抽泣,如秋风中的枯枝,瑟瑟呜咽。
  由此可知普鲁斯特对医生何以不信任。按照普鲁斯特的一套理论,医生总是处在尴尬的位置,人们相信他们对身体的种种情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实则他们的知识多半并非得自自己的病痛。医生所以为医生,不过是读了几年医学院罢了。
  医生最令普鲁斯特反感者,就是他们的自以为是。普鲁斯特深谙病痛之苦,而医生的自以为是的全部根据,则仅是当时甚不可靠的医学知识。普鲁斯特还是小儿之时,曾被送到一位赫赫有名、叫作马坦的医生处就医。这位名医声称找到了一种根治哮喘的法子。他的法子是将普鲁斯特鼻中一隆起的赘肉烧灼除去。手术做了两小时,普鲁斯特大吃苦头。事毕,马坦医生很笃定地对他说道:“你现在可以放心到乡下去了,花粉过敏、发热之类再不会有了”。实情当然并非如此:手术后第一眼看到怒放的紫丁香,普鲁斯特便即哮喘发作,而且来势凶猛,久久不退,以致他手足发紫,差点性命不保。 普鲁斯特笔下的医生也让人不能放心。叙述者的外祖母患病,忧心忡忡的家人连忙请来医界响当当的人物布尔班医生。外祖母病得不轻,痛苦异常,布尔班医生却是不以为意,粗粗一看即开出完美药方:
  “太太,你这病好治,什么时候会好?——这全看您,也许今天就没事——什么时候您发现其实根本没病,像往常一样过日子,您这病就好了。您说您不吃不喝,也不出门?”
  “可是,医生,我在发热呀!”
  “现在可是一点不烧。那不过是个堂皇的借口罢了。您可知道,三十九度高烧的结核病人我们还让他进食,还叫他到户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哩。”
  外祖母拗不过名医这番大道理,硬撑着下了床,让外孙陪着,步履蹒跚走到香榭丽舍大道,名曰呼吸新鲜空气。不说也能猜得到,如此“散步”要了她的命。
  服膺普鲁斯特的人还该不该去看医生?马塞尔毕竟有个医生父亲,还有个医生弟弟,到临了对医生这个行当不免闪烁其词,甚至宽厚得令人生疑:
  
  “相信医生自是愚不可及,然而如果不信医生,那就比愚蠢还愚蠢。”
  
  普鲁斯特这套逻辑给出了如何找到好医生的妙招:本人也屡为疾病所苦的医生方是好医生。
  以普鲁斯特遭受的不幸之深之巨,我们对他的见解似不应有半点怀疑。的确,我们应将他经历的磨难视为他的洞察力的最好的前提条件。普鲁斯特的情人在安提布海滨飞机失事,斯汤达一再陷入无望的单恋,尼采形同社会弃儿,甚或遭三尺童子奚落……凡此种种,正可确证他们的智识不容置疑,毫无假借。给生存的意义留下深刻证言的,并非事事如意,容光焕发之人。就通常的情形而论,这一类的知识似乎专门留待遭逢巨大不幸的人去发现,而这是他们能从人生得到的仅有的恩宠。
  但是且慢一厢情愿,将受苦受难想得过于浪漫,我们应该知道,受苦受难本身并非必然就会引出真知灼见。不幸的是,失恋之事许多人都曾经历,写出《追忆逝水年华》的则仅普鲁斯特一人;尝过单恋滋味的人不在少数,却无几人写得出《论爱情》;被社会遗弃的人并不鲜见,《悲剧的诞生》却难得一见。许多人患上梅毒,痛苦不堪,却没几个人写得出《恶之花》,他们只会用枪把自己结果了事。关于痛苦造就人,最可取的说法也许是,痛苦通向了种种可能性,激发起我们的智慧和想象力去探究人生的奥秘。这样的可能性就在我们身边,可惜大多数人不是视而不见,便是拒而不纳。
  我们是否还有其他选择?纵使没有写出煌煌巨著的雄心壮志,我们是否也能学会从痛苦中有所收获?哲学家总是关注如何追求幸福,然而于痛苦中学会自处,学会如何超越不幸,似乎才是更值得称道的智慧。不幸不期而至,频频降临,果能学会面对不幸,对我们寻求幸福,一定大有裨益。普鲁斯特终日与病痛相伴,于此自然别有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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