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拥抱逝水年华

作者:[英] 阿兰.德波顿 余 斌




  有次接受问卷调查,面对“何事让你感到不幸”这样的问题,普鲁斯特的回答是:“与母亲分离”。当其深夜不能入睡母亲又已归寝之时,他会给母亲写信,并将信放在她房间门口,以便让她一早起来就能看到。信通常都是这么写的:“亲爱的小妈咪,我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给你写个纸条,告诉你我一直在想着你。”
  虽有此等甜腻的通信,他与母亲的关系中却也潜隐着某种紧张。他发现母亲宁可他灾病不断,诸事由人,也不愿他身体康健,尿路通畅。有一次他在信里写道:“实情是,一旦我身体好一点你就心烦意乱,非到我又病了,你才称心如意。有了健康就得不到关爱,真是叫人伤心。”此信是对母亲自据护士,视他为病人的控制欲的一次反抗性发作。这样的发作可谓绝无仅有,然而却是耐人寻味。
  
  ——尴尬的欲望 马塞尔异于一般的男孩,这个真相是后来才慢慢发现的。“一个人是生性内向,还是天生就是诗人,是势利鬼,或是个十足的坏蛋,这些他自己一开始也说不清,道不明。一个惯读色情诗,看春宫画的男孩,即令他身体正贴着一个男生,他脑子里浮现的也是和女人交合的图景。当其读着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莱尔、瓦尔特·司各特的作品且但觉心心相应之时,他怎么会怀疑自己与常人不同,有反常的倾向?”
  但是普鲁斯特渐渐发现,想象与司各特笔下美女狄亚娜·维侬一夜缱绻的情景,对他居然毫无吸引力,反不如与某个男生肌肤相亲来得诱人。在当时尚不开放的法国,此种倾向很难被接受,那位一直盼着儿子了却终身大事的母亲当然也难以理解。每当普鲁斯特的朋友和他一同出入戏院餐馆,他母亲总是请他们邀几个年轻姑娘同去。
  
  ——约会问题
  他母亲实在应当花心思为他多邀几个男子,因为似他这般对狄亚娜·维侬无动于衷的少男,委实不多见。十六岁的美少年丹尼尔·阿勒维是普鲁斯特的同窗,也曾是他属意的对象,无奈他这边情意绵绵,那一方却并不领情,害得他大发幽怨:“你是如此可人,你的眼睛多么明媚,……你的肉体,你的内心……如此柔顺,如此温婉,直叫我意乱神迷,我觉得自己好似就坐在你的大腿上,两心相映,混而为一,……我的痴情换来的不应是冷言冷语。”
  阿勒维的绝情甚至惹得普鲁斯特搬出西方哲学史引经据典。他告诉阿勒维:“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有不少聪明过人,情操优雅的朋友,他们都曾在少年时代一度与男孩相好,后来才回过头来追求女人……我特别想对你说起的是两位冠绝一时的人物,苏格拉底和蒙田。终其一生,这两位都在尽情享乐。他们都认定,正当青春年华的男子就该‘寻欢作乐’,如此才能了然某些不为人知的快乐,也才能让他们盈怀的柔情尽有所归。他们认为,对醉心美感、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子来说,这种兼有感官之乐和精神之恋的情谊大有好处,与蠢笨、俗气的女人谈情说爱则大为不值。”
  遗憾的是,那位阿勒维瞎了眼,不听他的高论,一如既往跟在蠢笨而又俗气的女人后面打转。
  
  ——浪漫的悲观
  “爱情是不治之症。”“爱情与痛苦同在。”“陷入爱情的人一定不快乐,快乐的人肯定并未陷入爱情。”
  甚至圣伯夫最坚定的反对派也会犯嘀咕:爱情上遭受的挫折,没准对一个作家的创作还真有些影响。普鲁斯特对爱情的渴求近乎神经质,同时他在追逐爱情上的那份笨拙却是无可救药,这二者混在一处,他那份浪漫的悲观,某种程度上即是由此而起。他声称:“当我真正陷入悲伤之时,我的惟一安慰就是爱和被人所爱。”他如此界定自己的主要性格特征:“我需要被人爱,更确切地说,我需要的是别人的娇宠、溺爱,而不是仰慕。”但是他年轻时频频惑于美少年而自作多情,成年后情场上同样是一无所获。他接连迷上过好几个年轻男子,却无一人给他半点回应。1911年在海滨胜地加堡,普鲁斯特曾向年轻的阿尔伯特·纳米亚表露他心中的沮丧:“真想用我整个的心去拥抱你,倘若我在能改变性别的年纪,摇身变为美貌的少女,那该多好。”有一段时间,普鲁斯特相与了出租车司机阿尔弗莱德·阿格斯蒂奈里,曾有过短暂的快乐。阿格斯奈里甚至和妻子一起住进了普鲁斯特的寓所,谁料他不久即死于安提比斯的飞机失事。此后普鲁斯特再未动过真情,这段经历只是再度佐证了爱情与痛苦之常相伴随。
  
  ——戏剧梦的落空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固然有陷阱,不过我们细察性与爱间的关系,会发现似乎确有难以谐调的一面。从1906年普鲁斯特提交雷纳多·哈恩的剧本提纲里抄上一段,正可充当最好的注脚。这段话如下:
  一对你敬我爱的夫妻,丈夫对妻子深情意长,神圣、纯洁(不消说,绝对地忠诚)。但这男子是个虐待狂,虽说钟爱妻子,却与妓女有染,他从对自己情感的亵渎中找到了快感。到后来,这个总是在寻求刺激的虐待狂,落到对那些妓女大说侮辱太太的脏话的程度,还要她们说些肮脏之事加到太太身上,他自己也跟着说(五分钟后他即对这套把戏感到厌恶)。他满口污言秽语,太太走进房间他也没听见。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晕倒在地。而后她决意离去。丈夫哀求,无效。妓女还想和他寻欢作乐,但此时他心痛欲裂,再不能从性虐待中寻得快感。他努力多次,最终也未能让太太回心转意,她甚至对他理也不理,那男子于是自杀身亡。
  惨得很,巴黎没一家剧院对这剧本感兴趣。
  
  ——知音难寻
  这是天才人物通常会遇到的问题。《在斯万家那边》写毕后,普鲁斯特寄了几份给友人,这些人当中有不少甚至连邮包都懒得拆。
  “亲爱的路易,读我的书了吗?”普鲁斯特回想起向公子哥儿路易·达尔布菲拉打探时的情形。
  “读你的书?你写了一本书?”他那位朋友应以满脸的诧异。
  “当然,路易,我寄了一本给你的。”
  “啊,我亲爱的马塞尔,你若送我一本,我一定会读的。只是我不能肯定我收到过这书。”
  加斯东·德·凯拉薇夫人那边的情况令人宽慰。她致信作者,以最热情的语句对赠书一事表达谢忱,她告诉作者:“书中写第一次领圣餐的那一段我一读再读,因我经历过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幻灭”。加斯东·德·凯拉微夫人读得如此用心,真是令人动容——要是她肯拨冗读这本书,注意到书中根本没提及什么宗教仪式,对作者来说也许倒是更仁慈一些。
  普鲁斯特得出了结论:“书出了几个月,人们对我说起来竟是胡话连篇,倒见出他们不是已经忘却,就是根本没读。”
  
  ——而立之年的自我评价
  “没有快乐,没有目标,没有行动,也没有抱负。有的是已经到头的人生路,是父母忧心忡忡的关注,没什么幸福可言。”
  
  至于病痛,倒可开出长长一份清单:
  
  ——哮喘
  他十岁那年头一次发哮喘,此后终其一生就没停过。这病一旦发作就来势汹汹,一喘就喘上一个多钟头,一天能发作不下十次。发作常在白天而不是夜里,普鲁斯特的生活因此昼夜颠倒。他早上七点钟睡觉,下午四五点钟起床。他发现他根本不能外出,特别是在夏天。如果非得出门,那也只能呆在密不透风的出租车里。他的寓所永远是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他从不见太阳,不呼吸新鲜空气,锻炼之类根本无从说起。
  
  ——饮食
  到后来他一天只能吃一顿,不能再多,而这一顿之量委实惊人,至少得管他上床之前的八小时。普鲁斯特曾详列食单,向一位医生描述他通常一天都吃些什么:两个鸡蛋加奶油沙司,烤鸡翅一枚,羊角面包三只,法式炒杂碎一盘,葡萄若干,咖啡若干,啤酒一瓶。
  
  ——消化不良
  饮食习惯如此,他向医生抱怨“真糟糕,我老是跑厕所”,自然就不足为怪。腹泻之外,便秘于他也是常事,每两星期,他就得用上一剂强力泻药通便,而服用之后,每每又引来剧烈腹痛。小便之不易,已如前述,每小解常伴以尖锐的灼痛感,往往还尿不出,结果是小便不畅,尿酸增高。即此他有一番议论:“吁请身体对我们发发慈悲,真如对章鱼高谈阔论,我们的议论如海潮拍岸之声,空自回响,毫无意义。”
  
  ——内裤
  普鲁斯特入睡前非得将内裤拉高,紧紧护住肚子,否则就别想成眠。内裤得用一支特别的别针别住,有天早晨他在浴室将该别针弄丢,结果一整天没睡着觉。
  
  ——皮肤过敏
  香皂、乳液、古龙水,他一概不能用。是故只能用质地柔软的湿毛巾擦洗,再用干净毛巾轻轻拍打,弄干身子(一次沐浴,平均要用十二条毛巾,这些普鲁斯特的专用品须送到一家名为拉维奈的洗衣店打理,因惟有这家洗衣店用的是不含刺激成分的洗衣粉,当时法国演艺界名人让·柯克多洗衣也是送到此店)。他发现对他说来,旧衣服比起新的来更舒服,由此他发展到对旧鞋、旧手帕之类,均恋恋不舍。
  
  ——老鼠
  普鲁斯特有老鼠恐惧症,1918年巴黎遭德国人轰炸时,他对人说,他害怕老鼠更甚于炸弹。
  
  ——畏寒
  他总是喊冷。即使在夏日,若不得已要出门,他也要穿上四件针织衫,外面还得穿外套。赴晚宴时,他则从不脱下毛皮上装。即便如此,与他寒喧握手者还是吃惊地发现,他的手冰凉冰凉。因担心屋内生火烟气过大对他不好,他房间里不生炉子,取暖大体靠暖瓶和套头毛衣。是故他伤风、感冒不断,尤甚者,清鼻涕流个不停。有次写信给雷纳尔多·哈恩,他在最后提了一笔,自开始写信到现在,他已擦了三十八次鼻涕。这封信一共三页纸。
  
  ——对高度的敏感
  有次从家在凡尔赛的叔叔那里回到住处,普鲁斯特突感不适,竟不能拾级而上回自己的公寓。后来在给叔叔的一封信中,称不适可能是由海拨高度变化而起,凡尔赛的海拔高度高于巴黎八十三米。
  
  ——咳嗽
  普鲁斯特咳嗽起来声震屋瓦。他向人描述过1917年有次咳嗽大作时的情形:“听见雷鸣不断,犬吠不止,邻居会想我若非买了一架管风琴,定是买了条狗回家,说不定某些正人君子(此纯属想象)还会想是不是我和某位夫人有首尾,已为人父,生的恰是个患百日咳的孩子。”
  
  ——旅行
  普鲁斯特对日常生活及习惯的任何稍小改变均敏感至极,旅行总是令他想家,不仅此也,他还担心旅行会要了他的命。他曾解释说,初到一地,开始的几天他就像某些动物(不知他联想到的是哪些动物),天一黑就感到不安。他曾忽发奇想,筹划过一种游艇上的生活,如此躺在床上即可游遍世界。他对婚姻美满的斯特劳斯夫人建议道:“我们租一条游艇,远离尘嚣,沿海岸漂行,躺在舟中我们的床上(一张或是两张)即可看到世上最美的城市从眼前一一过去。不必下床,尽赏美景,如何?”这建议未被采纳。
  
  ——恋床
  普鲁斯特对床无限钟情,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床成了他的书案、办公室。难道床可助他抵御外面那个残酷世界?他曾有言:“当你伤怀之时,躺到温暖的床上去,在暖和的被中,一切的努力、挣扎都已放弃,此时即或蒙头大放悲声,瑟瑟发抖呼号如秋风中的寒枝,也自有一份惬意。”
  
  ——邻人噪音
  普鲁斯特容不得噪音,稍有一点噪音他就心烦意乱。巴黎街区公寓里过的那些日子,对他简直就像是地狱,最难忍受者,是楼上的人练琴之时:“有件东西,自己无生命,逼人发疯的本事却比任何人都来得大——我说的是钢琴。”
  1907年春隔壁邻居二度装修,普鲁斯特几乎给逼疯。他向斯特劳斯夫人描述道:早上七点钟工人即大队人马开起来,“使锤的使锤,使锯的使锯,就在我床边那面墙后狂敲猛打不停,好似如此方显其精神百倍。其后太平了半小时,狂敲猛打声又起,我根本就别想睡觉……我简直要疯了,医生劝我赶快躲开,因为我的情况很不妙,再这么下去非崩溃不可。”还有,“(夫人,恕我唠叨),这家的厕所紧靠我的卧室,他们马上又要在里面装脸盆和抽水马桶了。”最后是“有位先生搬进了这幢房子的四楼,他房间里什么响动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像响动在我的卧室。”他大泄私愤,将那位大肆装修的邻居太太称为母牛,工人前后三次更改马桶尺寸,他就暗讽道,那都是为安顿她庞大的臀部。他且总结道,动静既如此之大,定是埃及法老的陵墓在整修,斯特劳斯夫人对埃及心醉神迷,普鲁斯特因此就近取譬:“十来个工人如此卖力,狂敲猛打,数月不停,春天商场与圣奥古斯丁广场间当已立起一座丰碑,足与埃及金字塔颉颃,令人叹为观止。”当然,金字塔纯属子虚乌有。
  
  ——其他毛病
  普鲁斯特曾对吕西安·都德说:“有人认为总是生病的人就不会得别人生的各种病,实则不然。”他自己就是一例,这些疾病中,与他相关的就有感冒,发烧,弱视,进食困难,牙疼,肘痛,晕眩症。
  
  ——夸大其辞
  普鲁斯特屡屡因别人认定他夸大自己的病情而苦恼。一次大战爆发,军方医院招他去做身体检查。自1903年起,他即已缠绵病榻,差不多可说是身不离床,他害怕病情的严重程度被忽视,军方命他去前线扛枪打仗。他的股票经纪人里奥纳·奥塞赫倒是颇感兴奋,对普鲁斯特说要等着见到他胸前配上十个勋章。未料他的雇主冷冷对他道:“我身体如何你心知肚明,说不定四十八小时之内就会死去。”还好,军方未招他入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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