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拥抱逝水年华

作者:[英] 阿兰.德波顿 余 斌




  
  “完整的生活艺术,在于对让我们陷入痛苦的个体善加利用。”
  
  这样的生活艺术有何具体含义?如果你服膺普鲁斯特,那它首先就意味着更好地理解生活。痛苦让人疑惑丛生,不得其解,我们不解恋人何以弃我们而去,不解宴客名单上自己何以被排除在外,为什么夜里辗转返侧,难以入眠,为什么花粉飞扬的春天就不能到户外逍遥漫步。辨明种种不适由何而来,并不能奇迹般消除我们的痛苦,但由此我们却可向康复迈出重要的第一步。进而我们还可知道自己并非惟一遭受诅咒之人,意识到痛苦的边界在何处,了然痛苦的后面藏着什么样的逻辑:
  
  “当痛苦转化为思想的那一刻,痛苦加于我们的影响即随之减轻。”
  
  可惜更常见的却是相反的情形:痛苦并未升华出思索,令我们对现实有更多了悟,反倒将我们推向另一面。我们对现实仍是一无所知,反为更多无谓的幻想左右,较之未尝痛苦之时更加丧失活跃的思想。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尽是这类可称之为“糟糕的受苦者”的角色,这些苦命人或是遭情人被叛,或是社交场上失意,他们因自感不够聪明而痛苦,因社会地位不如人而伤心,可是没一个于自己的痛苦中学得半点有益的东西,他们的回应之道是怀疑一切,处处设防,变得傲慢虚矫、冷漠无情、暴戾乖张。
  这么说并不有失公允,我们可以从小说举出许多这样的糟糕的受苦人的例子。不过我们也不必责之太过,且以治病救人之心,看看普鲁斯特笔下人物特有的防范心理由何而来,给出些建设性的意见。
  
  一号病人
  
  维尔迪兰夫人:中产之家,沙龙女主人,其客厅是高谈艺术、政治之地,座中常客她称之为“小圈子”。极易被艺术打动,然当被优美音乐征服之时,却会感到头痛,有一次因大笑导致下颚错位。
  问题:维尔迪兰夫人一生致力于社交场上地位的提升,却发现她最想结识的那些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显贵家族的宴请名单上不见她的名字,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宴上她受冷落,她自己的沙龙里来的则都是与她同一社会阶层的人,而且法兰西共和国总统一次也没邀请她到爱丽舍宫共进午餐——总统倒请过在她看来身份比她高不到哪儿去的夏尔·斯万。
  症状:维尔迪兰夫人对其处境甚为苦恼,却不见于形色。她公然宣称那些拒不邀她赴宴或不肯在她沙龙露面的人都是些“无趣的家伙”,甚至总统于勒·格雷维,她也说是“无趣的家伙”。
  “无趣的家伙”一词用来倒也恰如其分,因为“无趣”恰是维尔迪兰夫人所认定的大人物的另一面。这些大人物令她兴奋无比,却又可望不可即,除了以矫情的轻蔑不屑之语遮掩心中的失落感,她实在别无可为。有次斯万在维尔迪兰夫人的客厅里不慎说走了嘴,提起他将与格雷维总统共进午餐,座中其他来客均是一脸艳羡之色,斯万见状却又故作姿态,似乎他并不当会事:
  “我向你们保证,这种午宴没什么意思。其实简单之极,你们知道的——赴宴的决不会超过八个人。”
  其他人都会想,斯万这么说只是出于礼貌,惟独维尔迪兰夫人当了真,她实在是苦大仇深,忍不住要暗示,凡她足迹不到之处,均不值一去:
  “你的话我信,这类午宴无趣得很。你被邀赴宴当然是好事……不过我听说总统聋得像根柱子,还会用手抓东西吃。”
  处方:维尔迪兰夫人何以耿耿于怀?因为我们得到的总是不及我们未得到的,因为请我们吃饭的人总是不及不肯请我们的。要是我们仅因为自己得不到,就对意下未足的一切抱怨个不停,我们的价值判断一定会出问题。
  还是对自己说真话吧——我们想见总统,他却不想见我们,但我们大可不必仅以这点区区小事,就说对他毫无兴趣。维尔迪兰夫人可以学着了解社交圈势利保守的游戏规则,也可学学如何缓解自家的沮丧挫折之感,学学如何对挫折之类坦然以对,她甚至可以不冷不热给斯万来上几句,让他赴宴时别忘了请总统在菜单上签个名,带回来大家共赏。如此这般,她会变得很是讨喜,没准哪天爱丽舍宫的邀请真就来了。
  
  二号病人
  
  弗朗索瓦丝:叙述者家中掌厨的仆人,做得一手好芦笋,好牛排。对手下冷酷无情,对主人倒是忠心耿耿,固执别拗是出了名的。
  问题:没什么见识。弗朗索瓦丝从没进过校门,外面发生的事她知道的极少,对政治和皇室的种种更是全然不晓。
  症状:弗朗索瓦丝总忍不住要暗示别人,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说白了,她是个“万事通”。常会有些事情让这位“万事通”听得茫无头绪,每当此时,她就面露慌乱之色,不过她会很快恢复常态,仿佛早已心知肚明。
  弗朗索瓦丝永远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人们都认为鲁道夫大公死了,她倒是坚信大公还在,即使你宣称大公没死,活得好好的,在踢球哩,她也会应你一句:“是啊。”——就像她早有耳闻似的。
  精神分析学的文献中提到过一个女人,无论何时,只要坐在图书馆里,她就感到头晕目眩。被书四面包围着,她会感到恶心,惟有快快离去,才会觉着释然。我们多半会想,她一定对书厌恶至极,实则相反,她渴望书籍,渴望书中蕴藏的知识,她深感自己知识匮乏,恨不能立时将架上所有图书读个遍。正因她没法做到这一点,而在这充溢着知识的环境中越发不能忍受自己知识的贫乏,她才不得不逃离图书馆。
  要想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也许首先得能够承认、接受这一事实:从某种程度上说,自己的确无知。他该明白,无知的状态是可以改变的,有所不知并不说明你无能,因此大可不必将其视为个人的弱点。
  然而,我们的“万事通”对获取知识的正常方式已不抱希望,像弗朗索瓦丝这么个人对这一套没有信心,也许并不让人感到意外。想想看,她一辈子都在厨房里为她主人做芦笋、做牛肉冻,而主人受过那么好的教育,渊博得惊人,他们整上午整上午地读报,而且喜欢在房里踱着步朗吟拉辛和塞维尼夫人的名句。——顺便说说,你若说起塞维尼夫人的短篇小说,没准弗朗索瓦丝也会宣称她早就读过,虽则塞维尼夫人根本没写过短篇小说。
  对策:我们固然可以把弗朗索瓦丝的“无所不知”硬说成是因为她求知心切,但是她最好还是不要怕一时丢面子,问问别人鲁道夫大公究竟何许人也,否则鲁道夫究竟如何,对她来说就永远是个谜。
  
  三号病人
  
  阿尔弗莱德·布鲁赫:叙述者中学时代的好友,犹太人,知识分子,饶有家产,长得像贝里尼肖像画中的苏丹穆罕默德二世。
  问题:在重要场合常闹笑话,出洋相。
  症状:寻常之辈行有不当总觉忐忑不安,道歉连连,布鲁赫则无论何时都是理直气壮,从无羞惭、尴尬之色。
  有次叙述者一家邀他共进晚餐,他竟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而且不期而至的暴雨弄得他从头到脚一身是泥。他该为他的迟到和一身泥水说声抱歉才是,可他只字未提,一屁股坐下来就大发宏论,对衣冠楚楚、按时赴约的惯例好一通贬损:
  “我从不许自己因气氛不对或是什么时间之类的武断规定而受到哪怕一丁点影响。我倒是很愿意再来说说鸦片烟枪或是马来人的波形刃短剑有何用途,至于手表、雨伞之类,可说是有百害无一益,纯属中产阶级的奢侈品,我是一无所知。”
  布鲁赫并非有意让众人不快,只是他似乎不能忍受自己做得不漂亮,担心想讨众人欢心结果却适得其反。索性让人不快到底反倒容易得多,至少是他在唱主角。假如他未能准时赴宴又被雨弄得狼狈不堪,何不干脆以攻代守,化尴尬之事为炫耀之资,宣称遇雨迟来正是他求之不得之事?
  对策:一只手表,一把雨伞,外加道歉。
  
  四号病人
  
  她在小说中只同我们打了照面。我们不知她眼睛是何颜色,不知她衣着怎样,也不知她的全名。我们只知她是阿尔贝蒂娜好友安德烈的母亲。
  问题:像维尔迪兰夫人一样,安德烈的母亲一心想的就是在社交场上出人头地。她就盼着达官贵人邀她赴宴,却总不能如愿。有次她十几岁的女儿带阿尔贝蒂娜到家中玩,阿尔贝蒂娜无意中说起她曾好几次与法兰西银行总裁一家一同度假。几句话在安德烈母亲听来竟如五雷轰顶:她可是从来无缘进得总裁的豪宅,巴不得有朝一日能有这份荣幸。
  病症:每天晚上一同进餐,听阿尔贝蒂娜说起总裁豪宅里的所见所闻,(安德烈的母亲)不禁心驰神往,虽说脸上倒是一副无动于衷甚或不屑与闻的神情。她仿佛已置身总裁府第之中,一个个来客的名字让她兴奋无比,这些名字她几乎全知道,或是从哪儿看到过,或是耳熟能详。想到自己只能于遥想之中亲近这些显贵之人,她不免有几分气沮。她就总裁府中的细节问来问去,问时撇着嘴,神情冷淡倨傲。阿尔贝蒂娜所说的一切令她因自己社会地位之无足轻重大为不安,她简直没了自信,若非借着呼喝管家摆摆威风,真是难以回到“生活的现实”。她吩咐管家道:“告诉大厨,豆子烧得不烂。”——抖抖威风,她总算找到了一点平衡。
  这点平衡只能靠迁怒厨子,厨子得为那些豆子负责,他的主人在小说里只走了个过场,他更是连露个面都轮不着。我们该叫他吉拉德还是图埃尔?他是什么地方人,布列塔尼还是朗盖道克?他是在哪儿学的手艺,银塔餐厅还是伏尔泰咖啡馆?这些问题颇有趣,不过我们最该一问的却是,法兰西银行总裁未邀他主人一起度假,主人何以要拿他问罪?豆子何辜,竟要为女主人上不了贵人邀请名单担干系?
  无独有偶,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以同样荒唐无理的方式给自己找平衡。公爵夫人的丈夫是个登徒子,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公爵府里有个叫普赖恩的男仆,正与一年轻女子热恋。那女子在另一大户人家做工,也是个仆人,二人休假日不一,一同休假的日子百不遇一,所以难得见面。这一日,总算等到见面的机会,不想恰遇一位叫德·高奇的先生来公爵府与夫人共进晚餐。德·高齐先生是个打猎好手,席间说要将在自家庄园打下的六对雉鸡送她为礼。公爵夫人连忙道谢,称高齐先生实在是慷慨,不过既已受此大礼,不好意思再劳他遣人送来,故她坚持要让自己的仆人普赖恩去取雉鸡。德·高齐先生对公爵夫人之礼数周全、为人着想,留下深刻印象。哪知公爵夫人如此“仁慈”另有缘故:她的惟一动机便是不让普赖恩如约与心上人相会,旁人甜甜蜜蜜反证的是她与美满姻缘之无缘,坏了他人好事,也算让她找到那么点平衡。
  对策:放仆人、厨子、还有那些豆子一码。
  
  五号病人
  
  夏尔·斯万:此人曾受邀与总统共进午餐,威尔士王子的好友,最风雅的沙龙里的常客。漂亮、富有、聪明,有那么点天真,还是个情种。
  问题:斯万收到一封匿名信,称他的情人奥黛特过去曾与无数男人鬼混,且时常出入妓院。斯万心烦意乱,苦想何人如此歹毒,会给他写这么封信。他注意到信中提到的一些细节,猜想写信者必是他认识的某个熟人。
  症状:为了找出做案之人,斯万将他的朋友一个不漏,挨个想来:德·沙赫吕先生,劳梅亲王,德奥尚先生……想来想去,终不能相信这封信会出自其中任何一人之手。再无怀疑对象了,他又倒过头来,在心里将众人再重新掂量,这一想又觉事实上他认识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干出这等事来。他该怎么想?他该如何评价他的朋友?这封折磨人的信逼着他去寻求对人更深一层的理解:
  这封匿名信证明,他认识的某个人确能干出这等叫人不齿的勾当,但人心难测,阴暗的念头往往蛰伏于内心深处,他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怀疑某类人,而将另一类人排除在外。冷漠的人做得,一盆火似的人就做不出来?布尔乔亚做得出来,艺术家就做不出?下人做得出来,贵族难道就做不出?要判断一个人,我们该采取何种标准?说到底,在某种情形下,他所认识的人谁都有可能做出这等下作勾当。那么他该和他们都断绝往来?他越想心里越乱,频频以手加额,要不就掏出手帕擦拭镜片……最终,他还是继续和被他怀疑过的那些朋友见面来往,握手寒喧,但现在纯粹是出于礼貌了,——既然他们当中每个人都有可能曾想将他置于死地。
  对策:斯万因匿名信而饱受折磨,但是此事并未引起他对问题做更深一层的思索。也许他经此事会多了一份世故,明白朋友表面的所作所为背后可能藏着叵测的心机,却不知这心机会怎样形之于外,也无法明白这等阴暗心理由何而来。他的心头是迷雾一团,他擦干净了镜片,却放过了深思了悟的良机,——在普鲁斯特看来,要想了然背叛与妒忌究竟为何,此其时也。足以催生出这等阴暗念头的,正是妒忌,它可让人想方设法、挖空心思去发掘他人的隐私。
  我们偶或也会疑心周围的人有些事对我们秘而不宣,可总要等到深陷情网之时才会有探究的冲动,而于寻求答案之时,我们才会发现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将自己的真面目掩饰到何种程度。
  妒忌的功能之一就是向我们展示,当外在的事实和内心的情感相互作用之时,会是怎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由此竟能派生出无尽的猜疑假设。我们以为对某些事情或是他人所想了然于心,只不过是因为事不关己,一旦我们像妒忌的男人那样急欲刨根问底、了解真相,马上一切就会变得难以捉摸,如同变幻不定的万花筒,再无“真相”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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